林鸿尸体现世的场面过于惊悚,他的遗书、连同十年前的谋逆案,很快就在雍都沸沸扬扬的传开。谋逆是永远劲爆的话题,而沈府当年那场大火还有不少人记得,如今突然反转,谁都想说上两句。
于是,万家村、林鸿、沈府被烧后闹鬼的事情,还有庆王妃以死明志的事情都被翻出来,众人细细品味,聊得兴高采烈。
没两天,林鸿的尸体被领回家中,当夜,家人听到异响,跑去礼堂一看,林鸿的头不知何时被割了下来,端端正正摆在棺材上,身后的白墙上,一个血红的“沈”字,触目惊心。
这个消息传开后,朝堂上不断有人上书,请求为当年的沈府翻案,雪片一样的奏折堆在御书房里,却赶上皇帝病情复发,太医院众人连夜问诊,才稳住了龙体。第二天一早,皇帝没有批复那些奏折,却亲自拟召,封庆王妃为皇贵妃,这一举动虽未明说,也足以佐证皇帝不愿承认当年是自己错判,但心中到底愧疚。
“你说这样一来,皇后那男女尚未确定的嫡子、比皇后只差半个位份的皇贵妃之子封司予、还有那皇长子封司鸣,到底谁会继承大位啊?”
“谁知道。”
民众的议论压也压不住,谁都能说一嘴,说完也就忘了,天子要换就换吧,布衣百姓,反正只求小日子温饱。
陆重行早上一开门,就看到言犀从房檐上一跃而下,扔过来一个瓶子,“喝酒吗?”
他看到言犀眼里的红痕,像是一夜没睡,又像是有巨大的悲伤,便点点头,将她带到餐厅,风天齐已经起来,正哼着小调把豆浆包子往桌上摆,见到言犀也不惊讶,乖巧的摆手问好:“姐姐,你总算舍得回来了。”
当着小孩子的面,言犀情绪稳定,揉揉他的脑袋,看他跑到药铺去准备开门,这才坐在桌边,一仰头,一杯酒已经下肚。
“就算要喝,也先吃点东西。”陆重行将一碗杂粮粥推过去,又摆了一个包子在她面前:“这才清早,几天不见,你就变成酒鬼了?”
言犀笑一笑,没有说话,陆重行把她面前的酒壶拿过来,又把粥往她那推了推。
“林鸿尸体的事情,是你做的?”
“嗯。”
果然,陆重行默默的一想,也没放在心上,言犀看着他,突然说:“如果我接下来要杀很多人,你会讨厌我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报仇嘛,离真相越近,自然就要杀越多的人。”
“最近这一桩桩事情,我猜大约和当年的事情有关,我不能干涉你要做的事,只希望你不要对人失去信心。”
“我很早就对人失去信心了,从那场大火、在竹林里被狗追,还有泥巴山差点死掉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是好人的。”
“那你会变成他们那样,不问缘由就杀人吗?”
言犀看着他,许久摇摇头:“不会。”
“那就不用担心我讨厌你。”
他这样说,言犀便笑了笑,端起粥几口喝完,又拿起包子,起身朝外面走去,毫不顾忌形象的边走边吃,吃完了一抹手,又窜上屋顶不见了。
她今天的例行公事,依然是去大理寺,那天在窗外听到庆王妃的话之后,她在深夜潜入御书房,亲眼看到了林鸿留下来的遗言,然后她回到沈府,抱着黑豆在府里游荡了整整一晚,才忍住去刺杀董皇后的念头。
只是现在,还有两个疑点,她必须调查清楚。
一个是大理寺,按照皇帝的说法,当年,董皇后也好,庆王妃也好,大约还没有渗透进大理寺,所以皇帝才会如此确信收到的证据,但沈府什么都没做,那个头上有疤的人,不应该出现在两个地方,因为董氏安排的人,不可能害董氏小产。
第二个就是林鸿的遗书。当年参与陷害沈府的人,全都死了,林鸿作为关键人物,庆王妃和董皇后都会想杀他,庆王妃显然没有来得及,那林鸿会是董皇后下的手吗?如果是,就不应该有那封遗书。
当年,一定还有人做了什么。
她晃晃悠悠的穿过大街,拐弯的时候,看到远处封司鸣的府邸一晃而过,眼里冷了两分,按捺住脚步,继续直走。
没多久,皇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今天似乎格外热闹,她走近些,就听到有人说“珍珠郡主”,心里一动,跑了过去。
金容正在礼佛,她跪在大殿中,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越发虔诚端肃。
今天,她的仪驾从宫里一路摆到寺庙,声势浩大,更是难得盛装出来,秀发如云,珠翠点缀其间,润泽的珍珠头饰在最显眼处,衬着她肃静的妆容,越发显得端庄。起身时,珠白的锦缎长袍层层坠地,天女的图案仿佛是活的一样,摇曳生辉。
“愿万民福泽,四海平安。”
她朗声说着,最后一次跪拜磕头,便起身,走进了旁边的过道,前往僻静的礼佛厢房。
“那是天女跪过的蒲团!”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香客涌动,争相在她跪过的地方磕头,言犀穿过人群,往里走去,路过无人的回廊、过道,路过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就到了厢房门口。
刚要敲门,金容的声音从里面隐约传来。
“除了谈资,童谣和说书人都要继续,务必让整个雍都的人都知道,庆王妃和十三皇子,是有佛祖庇佑的尊贵之人。”
“是。”
“准备一些解暑的汤药到寺里来,小满当天,以天女的名义向民众发放,我会跟住持说好,届时,安排宫女过来帮忙。”
“是。”
“去吧。”
身影暗动,言犀目光微闪,闪身到了屋顶,等那侍女走远了才下来,想要敲门,不知为何又有些踟蹰,犹豫片刻才轻轻喊道:“金容,你在里面吗?”
门立刻就开了,金容又惊又喜的看着她,不敢相信会在寺庙里遇见。
“我在寺庙外听到人说珍珠郡主……”
言犀看着眼前华贵的女子,呆愣片刻后又笑起来,“果然,你从小就跟公主似的,这样的打扮真适合你。”
金容却有些怯意,“这原本……也该是你的。”
她的声音柔和带怯,和在门外听到的语气语调完全不同,言犀心里松口气,心想,若是金容也用刚才那种冰冷端庄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自己大概真的不敢认她了,于是摆摆手,大大咧咧的坐下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烦死这些了,小时候的礼仪课,我什么时候让嬷嬷满意过?”
“也是。”
金容笑了笑,拉着言犀的手,“言犀,义母今天跟我说,过一阵子就找机会修缮沈府。”
“真的?”
“嗯。不过这样一来……你在那边要小心点,别让人看到了。”
“我知道,你放心,不过,皇帝不是没让沈府平反吗?可以修缮吗?”
“陛下晋升义母的位份,已经是明示当年错怪了,对沈府来说,不一定非要平反,找个别的由头就可以,我听义母的意思,是打算修缮之后,赏赐给我……给珍珠郡主。”
提到珍珠郡主时,金容的神色有瞬间的波动一闪而过,言犀还沉浸在修缮中,看着窗外巨大的樱花树,脱口说道:“要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赐给‘沈言犀’,才算是痛快呢。”
金容垂下眼睛,淡淡的点头:“是啊……不过言犀,你别着急,我会找机会让你与庆王妃相认的,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听到她这样哀求,言犀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解释,“你别多想,我不着急,我现在考虑的就是给爹娘报仇,其他的事情都押后,有的是时间。”
“说起这个,你打算,去找董皇后吗?我知道你有武功,但是宫里守卫森严……”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她怀孕了,我也不能滥杀无辜,而且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的想,当年的事情,恐怕还有隐情。”
“什么隐情?”
言犀仔细把之前考虑的两个疑点说出来,补充道:“如果背后都是董氏的话,为什么去杀何文的人,会害董氏小产呢?那可是金贵无比的皇子,伤敌一千,自伤一万,太不划算了。”
“是。”
“庆姨母也说了,林鸿的遗书是把她放在火上烤,但董皇后不至于这么蠢,为了烤她,先送一个清白给她。”
“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个事情,”金容点点头,“还有那个二皇子,我后来私下问了问,那个二皇子是一个宫女生的,还没断奶就没了娘,他身体不好,陛下也不太喜欢他,宫里没什么人看得起他,还是义母认识他之后,看不过去,时不时的接济他,所有的妃子里,他也就和义母走得近些。”
“难怪那天,庆姨母说‘都是她的人’。”
“嗯,二皇子在宫里势单力薄,我听义母的意思,他不可能有篡位的想法,他的信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沈府呢?”
言犀神色微冷,想起案卷上的内容,冷哼一声,“案卷说,二皇子在沈府被抄之后,偷偷前往天牢看过爹爹,但是他走后第二天,我爹就死在了牢里。”
“什么!?”金容大惊失色,脱口问道:“沈大人不是被处斩……?”
“不是,还没审问他,他就死在牢里了,被拉上刑场的是沈府满门,和我两位兄长。”
“那、那二皇子……”
“案卷说我爹是畏罪自杀,也有说,是为了保全二皇子,但很快,二皇子的信被发现,他自己也被抓、自尽了。”
“……”
“我爹绝对没有和二皇子合谋,以我爹的脾气,也不可能‘畏罪自杀’,二皇子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想查清楚。”
“案卷上没有写吗?”
“没有,毕竟是皇嗣,只提及了他前往天牢、半封信,以及被捕自尽这几个信息。”
金容垂头思索,神色也是惶惑不定,言犀不想她过于劳神,便急忙打住,“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等我查明白了再告诉你,你不要费神。”
“我也想帮你。”
“谢谢你金容。对了,你和那个七皇子熟悉吗?”
“七皇子?怎么提及他?莫非你怀疑他?可是当年,他也是个小孩子……”
“不,我就是问问,这两天一直听到大家议论所以……”
“这样,我和他不是很熟悉,小懿妃温和端庄,和各宫的关系都很好,说起来,她之所以被称为小懿妃,是因为她的亲姐姐,也就是当年的懿妃娘娘去世后,陛下便将这个称号给了她,宫里人为了区分才这么叫的。七皇子是懿妃娘娘的孩子,但是小懿妃没有孩子,所以一直视若己出。”
想起在仁景宫看到的情形,言犀点点头,那两人关系的确是很好。
“因为小懿妃性格端方和蔼,七皇子也总是笑吟吟的,从未听说他和谁有过节,在朝中也有很多支持者,听说在陛下生病期间,他代理朝政,颇得人心。不过我印象中,这位皇子和司予的性格一样的,只是我们没说过什么话,我也不知道。”
一样?
言犀十分怀疑,封司予的确是温润如玉,与世无争,但那位七皇子可明显不是好欺负的,而且背后还有无生门……
“没事,我就是好奇,我先走了。”
“嗯……”
言犀正要离开,一起身,却看到无念站在门口,刚才想着封司鸣的事情,没发现有人来了,她一愣,看看无念,又看看金容,想说要不要找个借口。
无念却笑盈盈的合掌鞠躬,“姑娘许久不见了。”
“啊……是。”
言犀便胡乱点个头,跑了。无念看一眼她的背影,看着金容笑,“听说天女来祈福,寺庙都快被挤破了。”
他这么一说,金容便想到刚才言犀无意中的话,“要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赐给沈言犀……”叹了口气,“什么天女,不过是随时会破碎的幻象罢了。”
无念将门打开一些,让阳光透进来,“听说你想在小满当日为百姓施药?”
“嗯。”
“若有什么我能做的?”
“当然是要劳烦你……”
“阳光正好,郡主不如与我一起去赏樱,顺带着说这些?”他说着话,已经有樱花飘了过来,金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轻轻笑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