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山上有神仙”,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雍都人民中流传一阵,只是不知是因为山势险峻还是别的什么,传是这么传着,雍都人也没真的来修个庙、建个村,只有零星修道问佛的,时不时拜访一下。
十五年前,风岩中倒不为寻仙,而是为了寻一味药草,在泥巴山上偶遇了受伤的美艳女子,以及前来救治的段十六。当时,风岩中已是天下闻名的“阎王怒”,却对女子的情况束手无措,他又羞又愧,执意要拜段十六为师,被拒绝后,他拿出融汇了自己毕生经验的医书,只求段十六可以为其批阅、修改,段十六便让他游历天下十五年,之后再来取。
“结果,我没能等到十五年。”
三年前,风岩中弥留之际,将当年的奇遇告诉年仅十岁的徒弟陆重行,“你一出生就跟着我四海为家,还不会说话就开始认药草,读完我留给你的书,你或许能跟我一样,但唯有那一本,能让你超越我,也唯有超越我,你才能自称是我的弟子。”
说完,风岩中撒手西去,陆重行埋葬师父后,一路走走停停来到雍都,谨记十五年的约定,来到泥巴山。
陆重行低沉缓慢的叙述,跟着段十六的身影融入森林中,一路蜿蜒向上,越来越飘渺,此时已经深夜,言犀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惊讶于陆重行居然也和自己一样,失去了重要的人,她心里不由得伤心起来,又想到金容,
桃红的女子一脸兴致盎然,像是回忆起当年,一双桃花眼眯起来,不住点头:“是呢是呢,你师父当年固执得很,如果不这么榆木脑袋,倒是很合我的胃口呢!”
说完,她华丽丽的旋转半圈,兴高采烈的冲言犀挥了挥手:“到了哟,流浪的小狗今天有地方睡了。”
言犀一愣,傻傻的抬起头,这才发现前方有灯光。
不仅有灯光,还是一整片灯光!
到黑黝黝的丛林里,一个宽敞的院子出现在不远处,被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灯笼围绕着,那些灯笼用了不同颜色的灯罩,浅红、深黄、米白甚至绿色参差错落,让整个院子如同在仙境中。
“哇!比家里的烟火还要漂亮……”
“可不是,先生这院子我可是布置了好几天呢,不过你得先好好洗洗,这一头一脸的,到底在泥土里滚了多久?”
“……”
“隐梅你啊。”听到言犀被取笑,段十六终于阻止了一句,又回过头来冲她一笑,月光下,他整个人和森林仿佛融为一体,言犀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像神仙,又像那画本中缥缈无形的精怪,想起陆重行的话,惴惴的不敢说话,抓着陆重行的衣角,跟众人走进了院子里。
穿过梦幻的灯笼,四人走进竹屋大堂里,段十六似乎早有准备,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径直递到陆重行面前,“按照约定,这本书完璧归赵。”
陆重行似乎没料到事情进展如此神速,他接过书,匆忙翻了几页,少年老成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的神色:“的确是家师的笔迹……旁边的批示,可是段先生的手笔?重行感激不尽!”
“原本就是你师父的东西,不用客气。”
陆重行感激的点点头,珍而重之的把医术放进怀里,瞥到言犀,目光又闪了闪,看向段十六。只是段十六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径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舒舒服服的坐下去,泡起茶来。
反而是一旁笑呵呵的隐梅,目光一转笑起来:“一个要学医书救死扶伤,一个要学武功报仇杀人,你俩是怎么凑在一起的?真是奇怪。”
言犀听到她的问题,只觉得脸上无光,抓着陆重行的衣角头都不敢抬。
隐梅摇摇头,施施然走过来,俯身看着言犀,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不过,你身上好重的腥味啊,看不出来,还是个天生杀人狂啊~”
“我……我不是!”
“不是?那你衣服上这一片红,莫非还是自己的?”
“……,他、他们是坏人……”
“是坏人就该杀?你以为你是谁?”
隐梅的问题如此尖锐,言犀被她问住,又羞又恼,犟脾气也涌了上来,瞪着眼睛吼道:“为什么不可以?他们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还手?还有我的父母兄长、管家婶婶,他们都被人杀了!我问什么不能杀他们!?……还有你,你放火烧了别人的家,你也是坏人!”
她中气十足的话音还未落下,一道红色的光在两人面前闪过,一瞬间,先是陆重行完全反应不及,整个人被腾空扔了出去,装在旁边的椅子上,哐啷啷的响声中,他大惊失色的回过头,却看到言犀已经被隐梅逼到了门口角落,一把小巧的匕首正顶在她的脖子上。
“言犀……!”他脸色煞白,急忙看向段十六求救,后者却完全没有行动的意思,只是坐着喝茶。
“你可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隐梅看着言犀恐惧到极致,浑身发抖几乎要瘫坐在地上,凉凉的哼了一声:“害怕吗?”
言犀害怕到话都说不出来,她脸色惨白,忍不住瞥一眼匕首,只这一眼,寒意就到了心里,她忍不住更加颤抖起来,眼泪滚滚而下。
“你若选择这条路,且不说你会如此对待别人,以后也会有无数次,被人这样用刀子抵着喉咙,你不害怕吗?”
“我……我……”
言犀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又看了看旁边同样陌生的陆重行,身体颤抖到几乎要站不住。
她害怕。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
自从那一晚以来,不管是在暗夜中奔逃、在街边躲藏,还是在那条竹林小径上,亲眼看着凉管家和阿滕的死,还是数天前被另一个人用匕首指着,不管是哪一件,都不如此时此刻,被这样一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精的女子,用匕首抵在脖子上,凉凉的看着她。
她察觉到皮肤随时要被刺破,想到老李的死,想到血喷溅而出的感受,只觉得身在地狱。
“我若是在这里杀了你,没有任何人知道,很多人就是这么死的,没有人知道。”
隐梅的话和匕首一样锋利,刺破了言犀的心脏,她几乎要哭出来,却不知为何,拼命忍住了。
“……我不怕。”
她说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但是这一刻,她更加清晰的想起阿娘那晚的遗言,想起她的眼神和表情。
“我一定,要给我父母兄长报仇,我一定会活下去,就算生活是刀子,我也会伸出我的脖子,只要活着,我就不会放弃!”
她的话跟着眼泪一起掉在地上,仿佛有声响。
屋里一片死寂,就连段十六也放下茶杯,看向言犀的眼神里,隐约有些赞意。隐梅也是一愣,愣完又笑:“真是好眼神,若是天下女人都有你这样的眼神,还有男人什么事?”
说着,她收起匕首,冲段十六一笑:“先生若是看不上,不如留给我咯?”
段十六不置可否,他坐在椅子上,身上仿佛笼罩着看不见的雾霭,他看着言犀,眼神深幽,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东西,又没头没尾的说道:“人生苦短,若能平安度日,柴米油盐虽然庸常,也不辜负你父母拼死留下你的性命,这样不好吗?”
“……不好。”
“我若是不收你,你还会去找别人,别的神仙吗?”
“嗯……我知道你们很厉害,隐梅姐姐还会飞……我、我真的很想学,求你了神仙……先生!”
“这世上或许有神仙精怪,但更多的还是红尘众生。”段十六微微一笑,慢慢说道:“我不会收你为徒,但你若是想,可以留在这里,能学多少,看你自己,如何?”
“……如、何?”
言犀愣愣的,不知道这到底算答应还是没答应,那边隐梅已经挑眉看过来,装着吃醋的样子拍拍她的脑袋:“居然入了先生的法眼。”
她这样一说,言犀便知道自己成功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屋子里的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横流不止,像一只肮脏的小兽,狼狈到极致。
陆重行少年老成的面上有些深沉的东西,他走过来,不声不响的拉过言犀的手,言犀边哭边看过去,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指甲刺破了手心的皮肤,早已渗出血来,整片手掌红红的一片。
陆重行拿出一个小药瓶,仔细的洒在她伤口上,又不知从哪里拿出纱布,慢慢的帮她包扎。
“什么生活如刀的,是你家人的遗训?”他问着,声音低沉。
“……这是阿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她垂下头,看眼泪落在地上,又急忙擦掉,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笑。
“行了,目的也达到了,你这一身脏兮兮也该去洗洗了,”隐梅笑嘻嘻的看过来,伸手将她捞过去,打趣的摸摸她的脸:“洗出来不好看的话,还是扔出去吧~”
“隐……”
言犀见她取笑自己,脸一红,就像挣扎,然而几乎是同时,隐梅脸上嬉笑的神色如潮水瞬间退去,无法置信的慌乱同时爬上她的双眼,言犀还没读懂那里面的意思,就见她喊一声“糟了!是人血的味道!”
然后整个人如一片红色的云雾飞了出去。
屋外,深深浅浅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黎明前最黑的夜色里,隐隐透出一丝熹微的冷光,山风呼啸之声从远处传来,却没有风抵达这个院子,这片小小的区域,寂静得像是不存在。
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