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陆先生进宫,辛苦了。”
申时左右,陆重行站在皇帝寝宫前,看着屋檐上巨大的匾额,觉得阳光有些晃眼。听到旁边有些苍老的声音,他转过头,恭恭敬敬对对方行了一个礼。
太医院掌院,李荣李太医精瘦白发,嘴上说着辛苦,脸上却没有感激之情。只是皇帝从昨晚开始,脉象让人有些担心,他们商议之下,只能让王城去请这个年轻的神医。
如此年轻……医术却已经超过了他们这些老头子,“阎王怒”的名号,果然不同凡响。他摇摇头,示意陆重行往里走。
“此前多亏先生的方子,陛下在寿辰那几天,精神都极好,我听王城说,先生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只是看了诸位太医的诊脉纪录,他们真是……也多亏先生医术高超了。”
“是诸位太医诊脉精确,在下才能开方子。”陆重行点点头,心里冷笑,那一次,王城都已经把他带到了殿门前,却是这位掌院坚决不许“野医”之流踏入寝宫,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如今,自己的方子撑了这段时间,他们又没辙了。
他走进大殿,看到层层帷幕将阳光都挡住了,昏暗的空间里,一众太监侍女都静悄悄的垂着头,猛一看,和旁边的宫灯几乎没区别。
宽大的龙床上,一个人形轮廓微微起伏,长长的呼吸声中,有轻微的嘶嘶声,显示肺部危险的状况。
李太医一招手,公公便小心翼翼的把被子掀开一点,露出皇帝的手腕,陆重行蹲跪在床前,垂眼听脉,一点点烛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模糊又柔和。
听了许久,他松开手,又细细的看皇帝的面色,心想若是要看舌头,是不是该请示一下,就在这时,皇帝似乎被他的目光惊扰,微微睁开眼睛,旁边的公公急忙迎上来,想要解释。陆重行觉得自己有点碍事,便后退一步,打算让开。
然而就在这几人同时微妙动作中,皇帝突然死死抓住了陆重行的手腕,圆睁的眼睛看着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公共吓坏了,急忙跪下:“陛下,这是陆神医,李掌院请他来为陛下诊脉的……”
“陆……”
皇帝艰难的吐出这个字,盯着陆重行,随后,他虚弱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剧烈的咳嗽,惊得李太医并其他几个御医围了上去,公公更是慌手慌脚的,扶也不是,捶也不是。
陆重行静静的站在众人之外,看着眼前昏暗忙乱的一片,事不关己的等着,直到皇帝终于平静,李太医才走过来,有些复杂的看他一眼。
“抱歉,似乎惊扰陛下了。”
“先生不必挂怀,陛下不太喜欢生人。如何,先生觉得怎样?”
“可否让我看看这段时间陛下的脉象纪录?我先开个方子让陛下服下,但晚间还需要在诊一次脉。”
“既然如此,随我去太医院吧。”
陆重行点点头,跟着李太医、王城等一路走出寝宫,往皇宫边角的太医院走去,一路上无人,李太医便轻轻问道:“以先生所见,陛下身体如何?”
说着,他瞟一眼陆重行,补充道:“先生不必顾虑,可据实相告,老夫也清楚。”
“陛下该是数年前,因事故伤了根本,可是吞服了道士的药丸?”
“是。”
“那药丸想必让人容光焕发,但稍有不慎就会反噬。”
“当时我们也劝阻过,奈何那道士舌灿莲花,后来陛下发现不对,将人砍了,但也晚了,我们想尽办法,只是余毒清除不掉,前几年还好,今年以来十分凶猛,好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一旦发作,却是让人心惊肉跳。”
李太医知无不言,想必也真是束手无策了,陆重行点点头,“不瞒掌院,这个毒太久了,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
“上次见到先生的方子,老夫就知道,若说谁能让陛下病情稳定,非先生不可了,我们提着脑袋,实在是为难呀。”
“在下尽力而为,但今日看来,短短数日,陛下的情况已经不太乐观了,勉强拖延,也不知能拖多久。”
李太医没有说话,这时,他们经过一片寂静的院落,陆重行脚步一顿,低头朝脚边看去。
整齐厚重的石板边缝里,几片蓝色花瓣安安静静的团在一起,他捡起来,却看到是桃花。
李太医见他停下脚步,又皱起眉头,便笑起来,“看来还没谢呢,今年和暖,花期都长了。”
陆重行看向他,像是没听明白,“蓝色的桃花。”
“是啊,整个雍都,不,整个天下,大约只有这一棵蓝色的桃花树吧,据说当年费尽了心思,但怎么移植都没用,就这一棵,什么时候寿命到了,估计就没了。”
陆重行捏着手上的花瓣,想到生母坟墓上的那捧花,心如擂鼓,面上却强自镇定,沉声问道:“李掌院说的这棵树在哪里?”
李太医朝旁边指了指,见陆重行抬脚想过去,终于发现这个波澜不惊的神医有了点年轻人的样子,便拉住他,“见不到的,在太子东宫,除了浇水的公公,谁也不能进去。”
“为何?”
“为何么,因为没立太子吧。”李太医神色复杂的笑一笑,看着陆重行,似乎想到别的,低声问道,“说起来,陛下的身体,陆先生有把握稳住九个月吗?”
九个月?
陆重行一眨眼便反应过来,是要到董皇后生下继承人吗?
他知道王城和李掌院都是皇后的人,毕竟被推荐入宫以来,他接诊的都是皇后身边的人,只是如此明显,看来董皇后是铁了心要一个“男胎”……不,她要的是皇帝撑到她“生出”继承人了。
他不动声色,微微低头,“在下尽力而为。”
“那就好。”李太医见他如此上道,开心的摸摸胡子,继续带路,见他还在看着东宫的方向,感慨似的晃了晃头,“自陛下登基,这东宫也荒了太久了。”
陆重行跟上去,似乎还在好奇蓝色的桃花,“掌院可知浇水的公公是哪位?蓝色的桃花,实在是令人神往,我难得入宫,倒想去看看。”
“就是陛下身边那位郭公公,之后先生为陛下诊脉,可以问问他,说不定陛下龙体安康,一高兴,愿意让先生看一眼。”
“是吗。”陆重行低低的应一声,不再说话。
所以那棵桃树,真是皇帝的。
到了太医院,李太医对陆重行的印象终于好了,招呼王城给他整理脉象纪录,又怕他嫌吵,让他随意找地方坐,便自己泡了一壶茶,休息去了。
太医院大而安静,陆重行拿着记录进了偏殿的档案室,细细的看了起来,一刻钟后,他拿出一个方子,给了李太医,李太医看了半天,有些犹豫。
“安神汤药?”
“是,其实陛下的情况,正如掌院所说,余毒太烈,想要拔除是不可能的,方才把脉,我听陛下脉象燥得很,这种情况若直接下解毒的药物,负担会有些重,不如让陛下安身静养,晚些时候我先施针祛除身体里的火,再下解毒调养的药。”
“施针的话?”
“大人若担心,先走耳后、足背,小祛试试。”
李太医想了想,点了头,“也罢,连皇后娘娘都说先生是世外高人,这小半年来,也的确就你那一个方子管用了最长时间,先生就放手去做吧,只不要辜负皇后娘娘的期待。”
“在下明白。”
李太医便招来人按方子煮药,陆重行闲下来,便问:“不知道里间的档案,可否让在下一观?宫里的太医们藏龙卧虎,想看一看。”
李太医没想到他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本能的想拒绝,又想到摆出来都是可以见人的,便大度的点点头,“不过是些过去的方子、采购的药材,先生尽管看,有可改进的,倒是可以指导指导我们。”
“不敢。”
陆重行一脸谦虚,装作随意的样子翻看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王城来通知面圣请脉的时候,陆重行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着陈年档案,十分专注。
“嗯?这是20多年前的采购纪录,我以为你是对我们的方子感兴趣呢。”
陆重行点点头,“都看了一些,没想到太医院的档案如此齐全,令人吃惊。”
“可不是,从陛下登基以来每年都存着,算一算是挺久了。”
“是啊。”
陆重行还是淡淡的点头,将手里的册子放回原处,跟着王城前往寝宫。
这一次,皇帝倒是醒着的,也没有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而是靠窗坐着,就着烛火看奏折。王城拉着陆重行行礼,郭公公仔细利落的整理出地方,毕恭毕敬的请他。
不知道是不是安神汤真的起了作用,皇帝只是盯着陆重行,看了一会儿又冷漠的移开。
“皇后跟朕说是神医,还以为是个老头子。”
陆重行安安静静的听脉,瞥到窗边的案桌上摆着一个浅水花盘,一汪清水被烛光映的泛黄,水上飘着几朵去掉了枝丫的蓝色桃花瓣,他收回目光,轻轻回复,“草民今年23了。”
脉象一动,又平稳下来,陆重行听到了想要的反应,拿出银针,一旁的王城仔仔细细说了施针的事项,郭公公还有些犹豫,皇帝却毫不在意的吩咐,“脱鞋吧。”
“是。”
郭公公有些吃惊,看一眼陆重行,柔顺的服侍皇帝脱下鞋袜,王城在一旁松了口气,从两人的反应来看,大约是皇帝难得如此合作。
陆重行安安静静的施针,结束后,仔仔细细的收拾,“接下来,请陛下每日午膳后服用安神汤,临睡前服用调养汤,每隔3天,草民会来施针。”
说完,见郭公公欲言又止,轻轻补充:“饮食清淡、勿大怒,陛下的情况会逐渐稳定,日常请脉,李掌院会安排。”
“是……”
“你来请。”
郭公公还未答应完,皇帝就冷冷的打断他,下完命令,便看他的奏折去了,还是郭公公反应快,哈腰点头,“神医果然是不同凡响,今日一碗汤药下去,陛下神色都好看了许多,奴才还跟掌院商量了,就劳动神医多跑几趟,想来是掌院没来得及跟神医说呢。”
陆重行看一眼王城,王城一个劲儿的点头,他便冲郭公公行礼,告退了。
“哇,没想到你不仅医术了得,还这么讨人喜欢。”
这短时间,王城已经和陆重行混熟了,一出来便抹掉脑袋上的汗,豪迈的拍着他的肩膀,满脸钦佩,“陛下可讨厌我们了,从不给我们好脸色,还是你厉害!”
“讨厌你们?”
“不是我们,是太医院的所有人。其实我觉得还好,天子嘛,不过我听说,20多年前,陛下动不动就杀太医,我们那院子里的人跟草似的,一年一茬,哎。”
“为什么?”
“谁知道。总之你小心一点,我还指着多跟你学习学习呢。”
陆重行不置可否,径直出了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