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邙山为屏、沃林为障、牙山为依,象头渊为璧,端起北国南境,尾至永国北境,拢日月精华,聚幽冥妖气,普天之下,唯一处矣,而天下人不知,更不得其所入,盖因曲径所藏,在险渊也。”
数天前,言犀在一本落满灰尘的地理志上看到这样一段话,描述了一个世人不知的风水宝地,看到“牙山”二字,她突然想起,无生门所在的这座山,就被影先生称为“牙山”。
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线索,她将这段文字细细看了好几遍,想起自己醒来时,就在那个看不到天际的峡谷里,跟着黑豆又走有爬,才到了那片林子,又碰到影先生。
莫非,出口就在峡谷的另一侧?
险渊……她记得那里似乎有些野兽的,但现在的自己,应该能够走出去。
抱着这个想法,她在月夜前来,却不想让楚楚发现,又在转眼之间,让两人卷入这莫名的危险之中。
惊惶中,她再次想到那“险渊”二字,心里莫名的,升起寒气。
彻骨的寒冷里,穿透黑雾疾驰而来的楚楚,成为她最安心的存在,也成为她心里最过意不去的人。
“楚楚……”
她喊着,后面的话因为重重砸到地上而打断,痛呼一声,几乎要晕过去,紧随而至的楚楚目光一闪,在半空中旋转半圈,稳稳落在地上,盯着无边无际的幽暗,将她护在身后。
钝痛中,言犀看到这里似乎是当年醒来的峡谷,但又比她记忆里更幽暗、更寂静、更寒冷,简直是两个地方。
何况,在这浓雾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她们,那目光彻骨、阴森,带着非人的杀意。
楚楚显然感觉得更清晰,她脸上不复一丝往日的温和和笑意,眉眼之间清冷肃杀,像一片极硬极薄的铁,随时准备刺破这死寂。
而死寂,真的在一瞬间打破。
鬼魅的“藤蔓”凌空刺来,如无声的死神,直指楚楚。楚楚挡在好友面前,不退不闪,手中“蛇吻”如刺,与那藤蔓正面相接,“叮”的一声,尖锐的碰撞仿佛传遍整个空间,言犀听了,头仿佛从内里炸开,忍不住痛呼出来。
只这一招,敌人似乎已经知道,在言犀和楚楚之间,楚楚是那个更难啃的对手,当下,一条又一条藤蔓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十面埋伏一般,朝楚楚汹涌袭来。楚楚手臂轻扬,手中“蛇吻”如锁链,在金光旋转间将这袭击一一化解,然后身形丝毫不滞,原地暴起,朝着前方的空气猛冲去,刺破了浓重的雾气。
神秘的敌人被迫现身。
只是,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高瘦无比,全身漆黑,全身覆盖着如铁片又如树皮的东西,让它看上去更像一个人形的铁,而不是披着铁的人。
楚楚朝它冲去,越来越近,却看不到它的脸、它的眼、它任何一点属于人类的神情。只有那游曳的藤蔓,如同变异后的手指,沿着它的手臂生长出来,朝着自己拦截而来。她此前已然带伤,却丝毫不惧,在藤蔓之间腾转起落如飞仙,一根金线舞着“蛇吻”,将一柄匕首舞出千万支蛟龙,雨滴一样打在那“人”的身上,出手之凌厉绝艳,让人眼花缭乱。
那“人”后退数步,因为这攻击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倒下,却更疯狂的舞动着藤蔓,绞杀不断。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片刻之间,两人已过数百招。
第二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响彻四周时,楚楚的身影被一根藤蔓狠狠拍中,她低呼一声,从空中直坠而下,言犀被这一变故吓得惨叫出声,又见她半空中提气回旋,落地之时,整个地面都仿佛被她踩得下陷,而她终于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然而敌人的追杀已到眼前,在她落地的同时,两支藤蔓嘶嘶响着,从前方和侧面同时袭来,两面夹击,避无可避。
“楚楚!”
言犀再顾不得疼痛,大喊着腾空而起,手中匕首狂扑过去,与横扫过来的藤蔓短兵相接,“铛”的一声响起,电光飞溅出来,这才发现,这哪里是“藤蔓”,分明是不知什么材质的金属,柔如蛇、硬如铁、刺不进,正面相撞的这一击,她的双臂仿佛要断掉,胸口更是一滞,血腥味就冲了过来。
楚楚刚才就是和这个东西,过了数百招?
她忍不住朝楚楚看去,去看到刚才的一瞬间,楚楚身形后退,避开正面袭来的一击,那藤蔓狠狠钉入地面,又瞬间闪出来,朝着自己刺了过来。
糟了!
念头闪过脑海,却已避无可避,楚楚轻喝一声,如凌燕飞来,“蛇吻”弹开这一击,再次将言犀护在了身后。
“言犀,你快走!”
她沉声说着,腕间“蛇吻”垂在手下,难耐的颤抖,发出蛇一样的嘶鸣,像恐惧,又像是狂喜。而楚楚,扔下这句话,又朝那“人”冲了过去。
言犀不想走,她不能把楚楚留在这里,只是环顾四周,除了令人窒息的浓雾,一切都不可明辨,急忙喊道:“我们一起走!”
“明白!”
楚楚清喝着,想要且战且退,却被缠得毫无余地,数次不得脱身,她便发起狠来,手中金线如狂舞,密不透风,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朝对方疯狂的攻击。那“人”被她的杀意冲得狂吼起来,无数藤蔓也仿佛狂舞的黑蛇,笼罩着天地,在浓雾里像刀剑又像幽灵,越来越癫狂。
杀意蒸腾了整个空间,空气都紧绷起来,发出意味不明的嘶鸣,浓烈的雾气剧烈的晃动着,越发不真实,言犀想要帮忙,却发现,那样凌厉的杀意里,她毫无插手之力。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过了几百招、几千招,楚楚的“蛇吻”发出清越的嘶鸣,刺破密集的藤蔓网,将眼前的阻隔狠狠切断,朝着那“人”的脖颈疾驰而去,那么快、那么狠、那么细微如芒,又凌厉如电,直直的刺进去,像蛇狠狠的叮咬住猎物!
“吼——!”
那“人”发出惨烈的咆哮,如虎豹闷雷,又隐约透着人声,诡异至极。
紧紧抓着匕首,楚楚整个人在这一刻仿佛成为“蛇吻”的一部分,就那样停在半空中,衣角头发,被那咆哮冲着,娇小轻盈,如蝴蝶停在狂风之中。
然后,她怒吼一声,整个人如满弓紧绷,手中匕首就着深深的刺入狠狠滑动,金色光芒再现时,那“人”的脖子已然半断,比黑色还要浓郁的黑雾从它的伤口里喷洒出来,像黑色的血嘶嘶作响。
言犀从未见过的这样的凶狠的楚楚,如此杀意密布、不留余地。她不由得想到平时训练时的楚楚,那个微微笑着,一下午将她们打趴下无数次,却连呼吸都不乱一丝的人,仿佛幻影一般。
而现在,眼前这个杀意漫天、狠辣凌厉的人,大约才是无生门下,唯一门人的真实实力,才是那故事里,敢带着一把剑,挑遍江湖全身而退的人。
而自己多么天真,居然想着也许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和她一样……
言犀呆愣的看着,狂喜、恐惧、羞耻和绝望一起袭来,让她忘记了动弹。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半空中如谪仙一样的楚楚,看着她目光中月光一样的清冷,那脸上还未褪去的汗珠闪着荧光,看着她落下来,朝自己绽放出微微的笑容,带着一丝骄傲、一丝羞涩,和欲说还休的,支持和鼓励。
“言犀……”
她说着,轻轻抬脚,仿佛要和平时一样朝她走过来,却在下一瞬又猛然顿住,不敢置信的朝胸口看去。
那里,一只黑色的手,如枯树、如烙铁的手,不知何时,穿过了楚楚的胸口,手心里,一颗柔嫩的心脏突突的,犹在跳动。
“楚……”
言犀的呼吸瞬间停滞,就这一个字,也不知道是否说了出来,而楚楚,低头看到那只手,看到那只手倏忽抽回,那笑意便消散成一片空茫,她又抬起头来看向言犀,嘴唇微启,已发不出声音。
“快走。”
言犀却依然听到了她的话,只是她看着楚楚,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看着她胸口的血像水一样漫出来,浸透了她月白的短衫,已然忘记了要如何抬脚。
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楚楚突然一下不见了,空茫的原处,一张似人非人的“脸”从雾里飘荡过来,没有眼珠的双眼像蒙着浓重的血雾,又透出一点苍白,似冰含血。冰凉的黑雾从它嘴里散溢出来,如蛇信,若有似无的延伸到她脸上。
皮肤因彻骨的冷而刺痛,但那一刻,言犀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刺痛,甚至看不到眼前这张恐怖的脸,她只是慌慌的抬头,追寻楚楚的身影,然后看到楚楚被藤蔓抓着,像一具尸体“躺”在半空中。
“楚楚……”
她的呼喊还未出口,藤蔓狂动,楚楚的身体四散开来,漫天的血雾如雨一样洒下来,洒在那个怪物和言犀的身上。
一瞬间变得那么久远,血雨飘散在眼前,仿佛永远也下不完。
血腥味,扑鼻。
身体里,却一片空茫。
“楚楚……”
她心里炸开一声呼唤,僵立在原地的脚瞬间被藤蔓抓住,将她倒吊着甩到半空,又重重的砸在地上。
血无法阻挡的吐出来,她在泪眼朦胧里看到掉落眼前的匕首,那上面还有楚楚的血痕。
她咆哮着抓起匕首,朝那怪物冲了过去。
那怪物嘶吼着,藤蔓如蛇,朝她卷来。她在漫天血红中拼命砍着眼前不断袭来的藤蔓,耳中听不到金属的利响,眼中看不到四伏的危机,只是瞪着那怪物血红的眼睛,不断的砍着、砍着、砍着……被扫开,又爬起来,被狠狠的鞭打,还是朝前冲着,死寂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的怒吼,和一声又一声,金属碰撞的嘶鸣。
但是和楚楚相比,她的攻击是多么的乏力啊,甚至靠近不了、伤害不了、斩杀不了任何东西,她无力又悲愤的喊着,手里的匕首还是被狠狠扫开,身体被狠狠一拍,撞在冰冷的地上,绝望攀咬着疼痛一起袭来,当那藤蔓再次将她提起来,朝着那怪物而去的时候,她在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反抗。
就这样死了吧,她想,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反正我这样没用,帮不了任何人,杀不了任何人。
她的手垂下来,像一具尸体,放弃了抵抗。
就在这时,就在天地都倒悬的绝望中,她突然看到一点金光闪烁,看到远处的地面上,楚楚的蛇吻躺在黑雾里,在雾气和血色中兀自闪烁着。
“楚楚……”
她忍不住喊出来,心脏剧痛,伸出手,想要去够那一点金黄的光芒,却看到“蛇吻”闪烁着,在原地消失不见。
“……我6月就拿到‘蛇吻’了……”
“……‘器’会终生跟着我们,直到我们死去,才会再回到无生门,等待下一个主人……”
“……反正等你死了,‘蛇吻’会自己归位……”
那一瞬间,悲伤如海,楚楚的死在这一刻真实得仿佛要把她撕裂。
而楚楚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自己。
是因为自己跑出来。
是因为自己没用。
是因为自己。
她的眼泪滚滚而出,在半空中落下来,落到空茫的雾里。
她再也忍受不了,在半空中,发出悲痛欲绝的嘶吼,那嘶吼颤抖着,像一只野兽濒死,像一只怪兽破壳,嘶吼中,杀意如种子破发,汹涌的攀爬出来,一瞬间盖过心里无边无际的空茫和绝望。
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如海的杀意里,言犀眼前的一切都已失真,怪物的脸越来越近,血红的眼、阴森的嘴、蛇一样的纹路,那么清晰,但她已经不再恐惧。
血盆大口就在眼前,她却仿佛不见,耳边空气颤动,一瞬间仿佛一万年,一万年又仿佛一瞬间,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空间变幻,她悬挂在空中,却掉进一个瑰丽至极、安静至极、肃穆至极的梦境里,穿过一个冰川的洞穴,又进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亮光从上方照下来,一柄青色宝剑漂浮过来,轻薄如蝉翼,缥缈如远山,剑柄上篆刻铭文,闪着微微的白光。
只是,她还没看清楚,那宝剑已经飘走,远远的悬着,更多的刀剑从眼前飘过,有的莹润如玉,有的披银似月,还有一把,像极了传说的宝剑,鲜红如血,龙鳞绕柄。
言犀不认识它们,她只是看着,在满腔的哀痛中,看到“蛇吻”停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闪一闪,仿佛再为楚楚落泪。
你也在伤心吗?
她想着,便忍不住哭出来,悲伤和杀意几乎撕裂她。
我要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那些刀剑瞬间消失,她在冷冽的黑暗中穿行,穿过冰川的洞穴、穿过无边无际的黑暗、穿过血气扑鼻的浓雾,回到了这个阴冷的空间。
她的嘶吼还在持续,仿佛悲伤如海,永远也倾吐不完,眼泪模糊了一切,却清晰无比的看到“它”脖子上,那浓雾疯狂的颤抖,企图覆盖“蛇吻”的伤痕,一点残存的金光,在浓雾的绞杀里微微颤抖。
你也在悲伤吗……?
言犀的眼泪落下来,听见自己的咆哮。
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她狂喊着,举起的手上,不知何时有了武器,被倒吊的双脚,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跳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透层层藤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挥动了刀。
她只看到苍茫的黑色在眼前一闪而过,沿着楚楚留下来的那一点伤痕,划过那段脖子,然后金光飘散出来,闪烁着,消失在空中。
她如在梦中,听到万籁俱寂,看到浓重的黑雾颤抖,无声爆开,露出峡谷原本的样子。
草木旺盛,苍翠欲滴。
只是再没有楚楚,在苍翠中对她微笑。
她落在草地上,像落在软绵绵的云中,身体的每一寸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里的伤心和绝望,将她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楚楚……”
最后的最后,她听不到自己的话,只看到影先生模模糊糊的鞋子,踏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