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她……你背叛了我!”
楚楚死了。
因为言犀,死在无生门的禁地当中,尸骨无存。
初初的咆哮如哀嚎,手中的剑掉在冰冷的地上,嗓子已经哑了,还在叫着,不知被谁拖着,消失在了昏暗的尽头。
言犀听在耳朵里,万念俱灰的脸上,眼泪一点点落下来。
黑豆钻过牢笼,一言不发的靠过去。她愣愣的看着,想起逃走的那天,黑豆咬着她的裤脚,不情不愿不离开,而自己不管不顾,朝着那渺茫的希望狂奔而去。
却不知道,这一去,陨落了楚楚。
悔恨冒出来,时刻扎心,她忍不住哭出来,一点一点,最后如河岸决堤,不能自已。
水一样的沉重里,她忍不住想,这世上,真的有神佛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要让她在火光闪耀的街巷,看到那妖精一样的女子,让她在城外,看到那神仙一样的男人?让她在一路逃亡的路上,看到一个又一个希望?
如果有,为什么要让她一次次失去,失去温暖的家人、失去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要让我活着,让楚楚死掉……
为什么要楚楚这样的人,为自己而死呢?
她哭得昏过去,又在黑暗中醒来,看到影先生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真是怀念呢,多少年没有看到‘影月’现世了。”
毫无感情的赞美,又带着真实的残忍,“可惜,要跟着你烂在这里。”
言犀空茫不语,如行尸走肉蹲在角落里,听不见影先生的离开,只闻到那萦绕不去的血腥味,逼得她恨不能去死。
后来,初初又来了,没有带剑,却整个人都像一柄剑,站在门外,死死的盯着她:“我得到‘昭示’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着初初,又从她脸上看到楚楚,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急忙低下头去。
初初却没有落泪,血红的眼睛更加深沉如血,“等我拿到‘器’,我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离开之前,我会杀了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言犀坐在角落里,沉默着等待。
再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言犀沉浸在万念俱灰中,只求一死,让初初解恨。但黑豆一改往日的寂静,咬着她的手,将她拼命朝外拽,她愣愣的不为所动,黑豆便呜呜的叫着,拼命的拱她。
那样着急,那样着急,她落下泪来,轻轻说道:“你走吧,山川天地,都是你的。”
黑豆却不走,叼来被她仍在一旁的短剑,一双眼睛比黑夜更浓,着急的看她。
“我欠她的,我不走。”
黑豆将那短剑拱到她手上,却被那剑刃伤到,呜呜叫着,舔过流血的前爪。
相伴十年,没心没肺的黑豆,第一次流血是因为“影月”,言犀哭出来,许久许久,叹息着说道:“我跟你走,但是报完仇,就让我把这条命给她,可以吗?”
黑豆便激动起来,咬着她的裤脚朝外拽,她握紧手里的剑,在昏暗的牢里站起来。
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她再一次穿过那片树林、走过那片峡谷,消失在夜幕之下。之后,不知走了多少路,绕过多少弯,终于在某一天,听到熙攘的人语,看到红尘街巷在面前铺陈开来。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那一刻,无生门多了一个背负往事的叛徒,天地间多了一个为往事而来的杀手。
“我害死了这十年里,唯一的朋友。”
数月后,她在风氏药铺里,看着眉眼都温暖的陆重行,摊开了自己最深重的罪孽。
————
陆重行坐在椅子上,看着言犀还在沉睡。
距离言犀负伤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他看着言犀的手臂,那里的伤口已经止血,但他知道,言犀的伤口,不在手臂,而是在看不见的心里。
游医多年,见过那么多故事,他却无法猜到言犀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一路,自己只看到她身手了得,仿佛脱胎换骨,在雍都重逢,自己问她去了哪里,然后看她撇嘴,轻描淡写,却从未想过,十年茫茫,哪里是三言两语可以诉说,眼前的这个人,还藏着这样的伤口。
他叹口气,体贴的关上门,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言犀睁开眼睛,看着门外的影子渐渐远去,心里却越来越沉重,她揉着黑豆柔软的脑袋,想起梦里的场景,仿佛真的看到初初和影先生,如鬼魅般落在风氏药铺的屋顶之上,便全身冷汗,再也无法躺着。
伤口依然疼痛,“蛇吻”之毒,哪里是一天两天可以消解的?
但她也顾不上,利落的下床来,把身上所有的银子翻出来,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又忍痛收拾床铺,才影子一般打开门,朝外面走去。
此时正是夜凉如水,离晨曦还有一点时间,寂静的天地间,她的脚步声像猫一样轻,不会打扰任何人。
只是有人依然察觉,在她快到门口的时候追了过来,轻轻喊道:“言犀。”
她心里一跳,恨不能仓皇而逃,又叹口气,回过头去。
果然是陆重行,在这凉夏夜里猜出她的动机,一点生气或恼火的神色也没有,只是无奈的问道:“你打算不告而别吗?”
他这么问,言犀心里就更加愧疚,摆冷了脸色,转头开头去,“诊费已经放在桌上了,如果不够,我以后再还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药铺里每天吵吵闹闹的,烦死了,我要找个地方养伤,仅此而已。”
陆重行便叹口气,慢慢走过来,揉了揉跑过去的黑豆,轻轻问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言犀一愣,这才发现不知该往哪里去。
原来短短时间,自己就离不开了吗?这么一想,她更加气恼,撇嘴说道:“你不要管这么多。”
“是不是和那个叫‘初初’的姑娘有关?”
“……”
“如果你怕她来寻仇,我……”
“你少胡思乱想,我都说了,这里太吵了。”
陆重行便沉默下来,片刻说道:“好,我不拦你,你等我一下,可以吗,就一下。”
言犀几乎要脱口问道干什么,又沉默下来,算是答应了。陆重行便朝屋里走去,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她在原地等着,马上就不自在起来,走也不是,等也不甘,正烦躁,黑豆抬头望她,黑眼睛眨呀眨,十分大不敬的露出嘲笑,她冷哼一声,刚想数落几句,就看到陆重行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却还是拿着药箱,示意她坐到后院的石凳上。
“我已经没事了。”
“我研制了一点解药,还不是完全有效,但若是再遇到,勉强可以止血……起码比外面的药膏有用。”
“你不用担心,她的‘蛇吻’是很厉害,但身手远不及楚楚,这次是我大意,再遇到,她不一定伤得了我。”
“那就好。”陆重行点点头,拉着她坐下。
言犀只好有些扭捏的坐下来,又说,“你能不能忘掉我说的话?”
“……什么话。”
“这个伤口的由来。你救我这么多次,我不愿意瞒你,只是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尤其是‘无生门’这三个字……我不该跟你提起。”
“我不会透露一个字的。”
说着,陆重行蹲下来,小心翼翼的托起她的脚,脱下她的鞋子,露出脚上血红的伤口来。
“你的烧伤还没好,这次跑得急,又挣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蛇吻’,估计会好得慢些。”
“小伤而已。”
“我知道,只是如果你非要走,还是抹上药,包起来的好。”
说着,陆重行便用手指挽出一些药膏,小心翼翼的抹在她伤口上,又拿起纱布,将她的脚一点点包起来。
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体贴,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他明澈如玉,手如青葱,这一刻,言犀觉得,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也必定忘不了这一刻,和这个人。
然后她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决定从此以后,不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牵扯。
想到这里,她心里疼痛,呼吸就有些难受。
“这些药膏,还有银两,你带着。”陆重行给她穿好鞋子,将一个小包袱递给她,又说道:“你真的要走吗?”
“要走。”
陆重行便低下头去,眼底一点惆怅,被他藏起来,“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们,你早就说过,不想连累我们,所以,我这次不能拦你,不能辜负你的心意。”
“……”
“但是,以后如果有事,我就在这里,虽然没什么武功,也不是那么胆小的人,你尽管来找,不要顾虑,好不好?”
心底微颤,言犀狼狈的接过包袱,抬脚便走,一个字不敢答应,一步也不敢回头,一直走出门外,走过无人的街巷,走到荒僻的沈府外面,才敢停下来,翻身入墙,找到后院那棵茂密的梧桐,一跃而上。
左臂如火烧一般疼痛,她抬起头,看晨曦透过云层,将熹微的光芒洒向雍都,而街头依然冷清,没有人语,她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间,看着空中快要消失的月亮,心底的空茫比冷清更甚。
这世上有没有神佛,她不知道,但她绝对不要,再看到有人因为自己而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