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缱其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旧识。
于公,何若死罪难逃,可于私,无论何若是不是若菡,陆缱都想尽可能保他一命。
不仅因为是昔年旧友,更因为记忆中那个忧国忧民的谦谦君子。
“这么快就到了?”看着天牢的大门,陆缱右手无意识的磋磨了下手中食盒的把手,迟疑了一瞬,这才微微叹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凄厉的哭喊声在这黑黝黝的天牢似乎格外刺耳,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陆缱微微蹙眉,脚下的步伐又缓了不少。
“陆君,前面下五级台阶便是,这天牢湿滑,您可千万小心,有事唤小的便是。”
进这天牢的人往往不是诛九族就是等待凌迟的犯人,旁人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会真有人前来探望?何况在裴远晨的有意无意暗示下,这狱卒就是见识再浅薄也知道陆缱究竟是什么人物,怎敢轻易得罪?
何况这人从进来后自己一个人单间不说上头还放话下来要好吃好喝供着,这狱卒再傻,也知道这事不太简单。
在陆缱表示想和里面的人单独谈谈后忙点头哈腰的把人放进去,又殷勤的帮陆缱把酒搬进去连忙退下,生怕这尊佛一个不高兴自己小命休矣。
陆缱颔首致谢,自己一个提着灯笼慢慢拾级而下。
一步、两步…
濮一转身,见一人迎着月光而立,那男子约摸二十六七岁,身姿挺拔俊逸,与周边的一切极为格格不入。
纵然重刑加身,也不失君子之态。
何若才是当之无愧的翩翩公子啊。
陆缱在心中感叹。
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何若回身,见是陆缱,似乎微微有些吃惊,余光扫向四周见再无旁人,这才唇角微微扬起的一抹清浅如溪的笑意,温言道:“陆兄,你来了。”
没有凄风苦雨,也无疾言厉色,声音温雅如玉,一如当年初见。
那是陆缱跟着颛顼子刚到湘州讲学,正好赶上九隆山流觞会最盛的几年。
说起这流觞会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一群文人在小木牌上就自己对某一事件的看法随意写上几句,或是出个上联,或是抒发感情,或是就时局发表意见的。写好把牌子往树上或亭子里一挂,等有缘人来解,与后世的匿名发帖颇为相似。
此事用风清然的话来说,就是一群小青年吃饱了撑的找个地方瞎聊,大尾巴狼似的摇着扇子念几句酸诗,商业互吹一番,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开开心心的一起当回键盘侠。
为此,作为曾经的九隆山常驻人口,陆缱知道后险些带人把清风楼给拆了此为后话不提,我们先说回这流觞会。
这流觞会据说是多年前某位不知名的大能所创,规矩只有一条:九隆事,九隆藏。也就是说,无论你是谁,进了山人手一个面具,一直从额头遮到鼻子,谁也不得暴露真实身份。无论你在九隆山看到什么,说了什么,哪怕是在九隆山争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只要一出了这山门,面具一摘,所有事情通通烟消云散,人人对面不识,至于谁说过什么,都不再会有他人知晓。
当年的陆缱和何若就是这样以南浔和若菡的名义认识的。
“是啊,我来了”陆缱回道:“自己一个人。”
“时至今日,你不该来的”何若摇头,轻轻皱了皱眉。
此言一出,陆缱竟无端生出一种回到当年的错觉,只见她几步进了牢房,站在何若对面摇了摇手中的食盒笑的一如往昔道:“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只是来找老朋友喝几杯。不知若菡兄,可有雅兴?”
一晃八载倏悠过,变的,是境遇,不变的,却是人心。
陆缱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都说故人心易变,一经多年,少时知交,虽变了容貌地位,可那可赤诚之心却从未变过,那些爱护体贴,也未掺半分杂质。
“你啊,还是如当年一般,如此直言,也不怕日后九隆山将你拒之门外?”见陆缱如此开门见山,何若终于不再遮掩,摇头笑笑坐下,姿态端是一番霁月清风,像极了当年那个皎如日星的少年郎。
只见他接过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道:
“九隆山的梨花白…南浔,有心了。”
陆缱自然明白何若指的是什么,当年二人少时经常相约在九隆山饮上三两杯淡酒,借着酒精的作用畅所欲言,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世间万物到针砭时政,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也绝不为过。
只可惜那年七月,一场业火染尽了苍穹,又好似那年楚宫匆匆一别,斗转星移,山高路远,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各为其主,这梨花白再也酿不出那推心置腹的醇厚。
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再重回旧时滋味竟然会在这逼仄昏暗的天牢中,当年的青涩两个少年如今一个位极人臣,另一个,却重罪加身。
可谁又能猜到,如此天壤之别的两个人不久前却携手救下了无数百姓。
“何…若菡,汉水的事,多谢。”陆缱举起酒杯思量了一番,终还是决定先从好友最感兴趣的事说起,猛灌一口酒才道:“人已经抓回来了,易决堤处的百姓已经疏散了,待璟言他们在着手治理河道。”
“璟言?”何若一字一顿的重复着,并不记得朝中有哪位大人名此。
“我的弟子,对工程之事颇为擅长”见好友有些迷茫,陆缱解释道:“这孩子自幼对此颇为感兴趣,我便有意向此方向培养,这次是随着不少老师傅一起去的。”
“原来如此,既是南浔你教出来的,我便放心了”听闻汉水的百姓保下了,何若这才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自顾自倒了杯酒微微摇头,温言道:
“南浔,此事你不必在意,我本就不赞同智氏为一己之私残害百姓,通信与你也不过是因黔驴技穷,才指望着昔年好友能不改初心,换众人一线生机罢了。若是真说起谢字,还是我该谢你还肯信我才是。”
“纵然身份有别,何若和陆缱或许是对手,可若菡和南浔确是伯牙子期”
沉默片刻,陆缱仰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叹了口气望着何若道:“南浔,一直信得过若菡的心怀天下,好友之言又怎敢不信?”
何若轻轻笑了笑。
“何况”陆缱晃了晃酒杯朝何若笑道:“那年在籍昭,很多事何兄不是早就告诉我了吗?”
陆缱撑着桌子起身一字一句道:“何若也好,若菡也好,无论叫什么名字,都还是那个忧国忧民,一心为国的少年。回到智家并非贪图什么贵族身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救国救民罢了。”
“你啊”见陆缱拆穿自己心事,何若摇头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得友如南浔,吾平生之大幸,”说罢与陆缱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南浔”何若以手为笔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一番温言提醒道:“不只是汉水,其他河道也存在不少问题。你看这,若是山谷高狭,或是泥沙淤积都是隐患。不仅如此,寒冬、暴雨都会造成决堤。”
“好,我记得了”陆缱点点头道:“若菡你放心,待朝内稳定些我就组织人马调查各地河流情况。”
“好”若菡点了点头,又忽然敛了笑意道:“不过南浔,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什么?冒认自己害了庆云君吗?”陆缱倒了杯酒在手里晃了晃笑道:“何兄,你今日若是不把尸体摆在我面前,我可是不信的。”
何若看了陆缱一会,终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
“好罢,我承认不是我,不过是我想咬死庆云君死亡的说法免得他们再做文章罢了。”
见陆缱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何若放下酒杯道:“不过南浔,谋害王室的事,我确实也参与过。”
“害的,还是你认识的人。”何若轻声补充道。
“哦?”陆缱好奇道:“你可别告诉我,拓跋氏入侵大君那次中毒,是你的手笔。”
“是,也不是”何若自顾自的喝了一口酒道:“我那时提前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便说动父亲用钩吻换下了红信石。”
钩吻与红信石皆为毒药,然钩吻毒性虽强于红信石,却发作更慢,且价格更加昂贵,分布地区又相对集中,当年也是因为发现了这味药,陆缱才推断出此事和郢都有瓜葛,阴差阳错下救下了籍昭百姓。
“原来如此”陆缱恍然大悟道:“我说为何会出现价格昂贵的钩吻,原来是若菡你在给我提醒啊!”
“若菡啊若菡,”陆缱举起酒杯真心实意道:“你不当令尹可惜了。”
“你啊,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何若无奈笑道:“让我一个给大君下毒的人当令尹,就不怕大君知道治你的罪?”
“那正好咱们天牢做邻居,一人一间,没事还能聊聊诗词歌赋人生哲学”陆缱顺杆往上爬,拿起酒杯笑道:“若菡你放心,你也是为了百姓,此事大君必然不会怪你的。”
陆缱和何若两人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眼下话说开了,两人干脆谁也不藏着掖着就把这天牢当流觞亭敞开了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改革的事。
“南浔”何若轻轻点了点桌面道:“你们先从明法审令开始确实不错,可你也要注意什么事都有一个过犹不及的道理,秦确实通过变法成为强国,但法律过于严苛也绝非好事,一张一弛才能走的更远。”
是啊,严苛的秦法虽然带来了统一的王朝,却也埋下了天下苦秦久矣的祸端,若是遇到政治清明,明君贤臣还好,可若不是呢?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故事,也真正发生过。
“我明白,会劝着大君的”陆缱点了点头:“大君如今极其信任我,我只要把话说明白,他自然会考虑。”
“南浔,直言进谏,也要以保护好自己为前提。”何若摇摇头,放下酒杯起身信步渡到陆缱身边提醒道:“作为臣子,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你自己要有分寸。”
“如今你大权在握”何若又喝了一口酒道:“有些事你虽然无心,可也要防功高盖主,很多事切不要锋芒毕露,需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
“我知道”陆缱点了点头。
“南浔”何若似乎有些喝多了,起身拍了拍陆缱的肩膀摇了摇头道:“哥哥与你说句心里话,我最不希望,也最希望你来做这个改革的推动者。”
陆缱静静的看着何若。
“我知你有能力让大楚更加强盛,也信你能与大君做一对彪炳史册的明君良臣”
何若伸手给陆缱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楚国旧贵族势力盘根错杂,遍布各个机构,改革必然会牵连很多人的利益,你以后的路必然会越来越难。”
“南浔,你听我一句劝”何若轻声道:“等天下太平了,你如果累了,就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