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我未曾听说农家有这个人。”昌平君微微摇头,“倒有可能是墨家。”
“你又对农家了解得很了?”卫庄斜他一眼。
“实不相瞒,我对农家诸多事务,的确多有插手。”昌平君温文道,眼眸安详,语气中似乎又有几分乖戾,“既然要做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又岂能不留退路?”
“你倒还算清醒。”卫庄淡淡道。
“自然,我若一人身死,也无畏惧,只是我身边的人,总还要继续活下去。”昌平君的眼神有一闪而过的柔软,却又消失在苍茫的目色中,“他们是无辜的。”
“楚国项氏,加上燕赵农家,看上去足以和嬴政抗衡。”卫庄右手拿起鲨齿,“然而秦国外有王翦征战,内有阴阳家法家佐政,你的胜算有几分,尚未可知。”
“自当尽力而为。”昌平君看着卫庄,微一颔首,“农家侠魁田光是我好友,大人不妨结识。盖聂先生那位朋友若当真有难处,只需提我名字,农家自当鼎力相助。”
“盖聂的事,与我无关。”卫庄径自迈步离开,一个人向黄沙道行去,只留昌平君在原地,“告辞。”
“那位赤练姑娘,”昌平君扬声道,“不让她知道你来过吗?她只知道白凤为了救她而奔走,却不知你千里迢迢从鬼谷赶来,还亲自威胁过我。”
卫庄脚步未停,头也没回。
“我说不定会暗示她啊!”昌平君又添了一句。
卫庄已走得远了,依旧没有回头。
昌平君只好讪讪一笑,负手而立。这一天似乎是结束,却也是开始,他往后死生难料的命运,都将从这一天开始。
流沙,果然有趣。卫庄,也很有意思。
他依然记得,韩非被侍卫带走的前一刻,正与他饮尽了最后一盏酒。韩非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卫庄——
流沙卫庄是我好友,你不妨结识,若日后有难,只需提我名字,他必会助你。
尽管再见便是阴阳两隔,韩非这句话,他却是再也忘不了了。
而如今,他终于见到了韩非口中那位值得用性命托付的朋友。他终于见到,有一种人,愿意担负起另一个人的一生,千难万险也要走下去,纵使被玷污了名号,也在所不惜。
能认识卫庄,韩非的确很幸运。
他也很幸运。
······
一路上,赤练与白凤都没有说话。
白凤少有地与她一步一步走着,反而令赤练有些不习惯。这次新郑动乱的任务,她也算是成功地完成,只是计划之外又多了许多变故,也给白凤添了不少麻烦。
若白凤当真袖手旁观,她也乐得祸福自负自由自在,偏偏白凤终究还是出手帮了她一把,便令她不得不欠一个人情了。
她明白,白凤虽是个随性的人,却不是个任性的人,大事在前,白凤也从没有含糊过。故而他们二人虽素有嫌隙,不甚友好,白凤也从不曾拿她的的性命开过玩笑,每逢关键处还是会出一把力。只是她又明白,若不是为了任务不被搞砸,白凤是万万懒得管她的闲事的,他尽管出手,心里怕是也烦得厉害。
她素来晓得此理,所以从来也是能不麻烦白凤则绝不牵涉他。未曾想怕什么来什么,她几次任务,终是和白凤也脱不了关系。
“这段时间,还是多谢你。”踌躇半晌,赤练还是开了口,声音淡淡,“姜玺之事,帮我不少。”
“不必。”白凤平平道。
两人之间又是一片沉默,只有脚步声连绵。
“姜玺......今日如何?”一方面顾虑着白凤,另一方面也惦记着姜玺,赤练想了想,还是问道。
“他比你想象的更果断。”白凤并不看她,“整场行刑,他都看下来了。”
如此......赤练垂眸,心中还是有些感慨。她本想姜玺若就这样单纯地过完一世也未尝不可,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心中终究也蒙上了现实的尘埃。
果然没有人能在此间天下独善其身,既然见了那真正的风刀霜剑,以后便把自己磨砺成无坚不摧的模样,对抗世间的棱角。
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若从此能世故一些也是好事,太单纯了不好。”赤练应道,眸光如水,掠过道旁树木花草,“草木鸟兽尚且趋利避害,人又岂能只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不问祸福。”
“他此次从昌平君手中捡回一条命,自然会长记性。”白凤面无表情,却还是应和了一句。
赤练却停了步,转过头,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白凤也随即止步,却被赤练的眼神看得颇不自在,不知这人又想起了什么。
许久,赤练才似笑非笑道,“你当昌平君真想杀姜玺?你真以为他是听了我求情才放过姜玺的?”
“否则?”白凤一挑眉。
“昌平君心机极深,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赤练又重新迈步,悠悠道,“他从来就不曾打算杀我,也不打算杀姜玺。而他在新郑做出那么一副非杀不可的姿态,不过是周旋于各方势力,让所有人都欠他人情罢了。”
“欠他人情?”白凤眼中微疑。
“他想让所有人明白,无论是我,还是姜玺,他都可以轻易要了我们的性命。至于为何不曾杀了我们,只不过是他懒得动手而已。”赤练语气轻巧,眸光却深邃,“他与流沙合作,本不能轻易动我,却依然把我投入死魂牢。他这么做,只是想尽可能多地拥有谈判的筹码,或者说,让流沙欠他一个人情,让流沙明白,他根本无所谓与流沙的合作或是流沙的威胁,随时都能要我的命。而他放了我,这就是流沙欠他的。”
“他就这么肯定流沙会在乎你的性命?”白凤嗤笑一声。
“若只是一个杀手,他当然不敢下这赌注。”赤练倒不生气,继续道,“可他知道我的身份,他知道韩非创立的流沙组织,绝不会对韩非妹妹的性命置之不理。”
白凤不言,心中也不由得多加思索。
他承认,初听昌平君要杀赤练的消息时,他是相信昌平君干得出来这种事的。而当昌平君答应偷天换日放过赤练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而之后他配合昌平君拦截书信欺瞒秦王,都是基于此。
原来,都不过是算计而已。
“至于姜玺......”赤练唇角一弯,“我打听过,他在朝中是受李斯引荐,才被秦王指派来到颍川的,算是李斯一派的人。昌平君留他一命,算是给了李斯一个面子,日后在朝堂上说起新郑动乱一事,李斯也不得不掩护他。当然了,也顺便给了我几分薄面,他日后若有求于我,我便是看在姜玺一事的份上也不能袖手旁观。”
“你既看得如此通透,又何必任他摆弄?”白凤看她一眼。
“我若敢不配合他,他便敢真的置我于死地,顺便杀了姜玺。”赤练一笑,“昌平君的心机,不在于使阴谋诡计蒙骗旁人,而是将一切圈套都明白展示给别人看,却让对方不得不入毂。”
“阳谋。”白凤言简意赅道。
“那个人很有意思。”赤练眸光幽深,“称不上君子,但也绝非小人,心中虽然悲悯,手段却异常狠辣。有这么一个人身在秦国朝堂,想必日后秦国必有大难。”
“秦王如今已陈兵易水,楚国亦在劫难逃。”白凤淡漠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百年前诸侯朝秦暮楚,如今却不知楚国可还能与秦国一战。”赤练的话音消逝在风中,红衣飞卷,慢慢划过新郑城外苍茫大地,“一代霸主,现在却只能靠一人抵御外敌,着实可悲。”
萧瑟原野,留下了两人的足迹,很快又被风沙掩盖。五百年征伐,七国间勉强维系的平衡,一经打破,果然往后便摧枯拉朽再不能挡。他们悼怀韩国灭亡,此刻才知中原六国终究一一灭亡;他们叹惜韩非命途多舛,此刻才知天下更有无数士人游侠,都在以血肉之躯对抗秦国碾压而来的轮毂。
彼处暗夜,此处黎明,彼处灭亡,此处重生......偌大天下,也不过是相同命运的不断轮转,每一处,似乎都写好了结局。
至于流沙,只留下了坐壁上观的资格。
而这万里风华河山,谁主沉浮,尚未可期。汲汲营营谋图天下的帝国,铁甲雄兵之下,未尝不是捕蝉的螳螂,终有黄雀伺机而动。身死国灭的诸侯,未尝没有后继者卧薪尝胆,一举颠覆列国版图。
这一场无尽的烽火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