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前,注意到了大侠的配剑,”这时范增开了口,“似乎是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渊虹?”
这话说得委婉。既知剑,那么剑主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只是不愿捅破罢了。
盖聂心知这一坎终究要过,干脆也不再遮掩,“在下,正是盖聂。”
一时众人无言,皆知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江湖乃至天下又一轮风云诡谲。尽管如今平和相对,然而过去的立场,却不知能否轻易放下。
“怎么不说话了?”天明突然开口,浑然不觉气氛的滞涩,“嘿嘿,是不是听到我大叔的名字,都吓到了?我大叔可是……”
话音未落,少羽已经一把搂过天明的脖子,“小子,前几日你摔跤又输了,来来来,今日便让大哥我来检查检查,你有长进了没!”
“我那不叫输!我只是没站稳!”天明跳脚道,说着便拽着少羽向外走去,“走,去比试比试,大哥今天非要摔你个心服口服不可……”
聒噪的少年声音渐渐远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三人。盖聂心中苦笑一下——这项家少主倒是体贴,明白有些话不能当着天明的面说。此刻再无旁人,很多事情,也就不用遮掩了。
“秦国第一剑客,鬼谷传人,”范增说道,“盖先生是当世传奇之人,无论之前立场如何,能与盖先生一遇,也是我等幸事。”
“前辈过奖,”盖聂微微行了一礼,“在下从此以后不过是一介流浪剑客,诸般名号,都做不得数了。”
“那位少年……”范增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明,“不知是盖先生的什么人?”
“他……”盖聂张了张口,眼前却又浮现秦王宫殿上的那一幕,终究说不出那个名字,“他的父亲,是渊虹曾经的主人。”
范增与项梁都是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盖聂半敛眉眼,并不言语,似是已经预料到两人的反应,不欲辩解,也没有惶恐。
许久,范增抚了抚胡须,才开口道,“原先我等还不知盖先生为何要离开秦国,如今看来,想必是秦王不欲留刺秦之人的血脉,先生为了救此子性命,才被迫出走的。”
“天明并不知他的父母,还请诸位莫要向他提起。”盖聂直视范增双眼,“在下向他的父亲立诺,必护此子一生安乐无忧,秦国与墨家的恩怨,他不必知晓。”
项梁神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小心道,“恐怕,已经迟了……”
盖聂一怔,项梁紧接着又说道,“这个地方叫镜湖医庄,是……墨家首领端木蓉的住处……”
范增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补充道,“我们遇见盖先生时,只见先生伤重昏迷,天明也不肯说明身份,情急之下,只能来到镜湖医庄。端木姑娘素有医仙之称,先生当时伤势,也只有她能救了。”
盖聂半晌无言,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几位仗义相救,在下岂有怨怼之理?既然已到了镜湖医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刺秦一事后,墨家上下对先生多有憎恶,却不知先生舍命相救荆卿遗孤,重情重义。”范增说道,“既然见到了端木姑娘,先生不妨说明缘由,此后行走江湖,也能少一个敌人。”
“在下明白。”盖聂微微颔首,十分有礼。
“既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范增道,“此处地势隐蔽,秦军无法找到,先生可安心养伤。天明有少羽陪伴,也不孤单。”
盖聂点头。范增与项梁缓步离开,出去后又叫走了天明与少羽,屋里屋外很快安静下来,只余偶尔的鸟鸣声。
端木蓉……吗?
盖聂看着窗台上新晾好的药草,心中少有地出现几分茫然。秦国人不救,姓盖之人不救,用剑之人不救……能让医者仁心的端木蓉立下如此规矩,他的过错,恐怕无法弥补。
他本欲抛弃一切,就此流浪天涯,来偿还那一剑。只是未曾想上天并不会轻易放过他,兜兜转转,还是不能逃脱。
荆轲刺秦失败,墨家上下都会受到牵连,纵使出世如端木蓉,恐怕也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墨门千百名弟子,未来更不知会是怎样命运。他幸得遇见端木蓉捡回一命,可心中几分愧疚,又让他坐立难安。
但,若是让荆轲就那样杀了秦王……群雄四起,天下逐鹿,中原又会回到百年前割据征伐的时代。且不论世道是否会归于起点,仅是秦国为此付出的一切战争与流血,都会化为泡影。
战争的齿轮一旦运作,每一刻都会消耗高昂的成本,只能前进,不能回头。
可他……
盖聂抚上胸口剑伤,目光低垂——他终究退缩了。他本不吝做秦王最坚硬的甲,成就将来统一太平的盛世,然而战争巨轮碾过挚友血肉,他才惊觉那一条条生命,并非史官笔下的数字,而是更多人的挚友,更多人的父亲。
他不是坚甲,不是武器,他只是一个人,他余生都要在无尽的恩仇中,护着那个孩子,走到尽头。
……
盖聂踌躇再三,还是走进了那间木屋。
端木蓉静静分拣着药草,眉目平和,动作轻柔。室内充盈着药草味道,有些苦涩,又夹杂着一丝清香,身处其间,久了也觉得神清气爽。
她知道有人进来,但没有回头。
“在下……”许久,盖聂才开口,“多谢端木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她的回答十分简洁,“举手之劳,之前墨家兄弟的狗受了伤,也是我来治的。”
盖聂被她这话一噎,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端木蓉神情如初,动作不停,仿佛刻薄话语不过随意一说,并无恶意。
“听天明说,姑娘拿走了在下的佩剑,”盖聂的语气依然平和,“还望姑娘能归还于我。”
“那剑叫什么?”端木蓉没有抬头。
“……渊虹。”盖聂答道。
端木蓉挑起药材中一点多余的木屑,指尖一弹便拣了出去,“不,它叫残虹。”
“当年徐夫子以五金铸造残虹,又在熔铸时加入剧毒,只要剑刃割破皮肤,便回天乏术。”她继续道,将拣好的药装进陶罐,“荆轲拿着这把剑去了咸阳,一同携带的虽然也有督亢的地图和樊於期的人头,但这剑才是真正的重点。”
盖聂静静听她说着,并不插话。
“你虽然是秦国的第一剑客,但荆轲亦是当世高手,你二人对决,他总不至于近不得你身。”端木蓉终于转过身来,双眼看定盖聂,“残虹难道未曾伤你分毫?”
“荆轲剑术高超,我招架亦十分艰难。”盖聂说道,“但他说,他意在取秦王性命,无意伤及旁人。”
“那你又是如何应对的?”端木蓉眸光渐冷。
“我刺伤了他的腿,想将他擒下,”盖聂声音有些低,目光垂敛,“之后秦王拔剑,一剑封喉,结束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