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听着心酸,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低声道,“殿下......莫要自苦。”
赵及长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是啊,本应是林中酒仙,却被这金玉桎梏。要怪,也只能怪挽仙坊的酒太好,若是如此美酒能在集贤馆中,兴许我的名声还能好一点。”
两人一时无言,杯中酒残。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许久,赵及似乎缓了过来,情绪略有好转,“邯郸城中的定武大街最为热闹,其间有一位老妇人,酿制的青梅酒十分可口,仅此一家,每年只在上元节沽卖。待到上元节,我带你去定武大街买青梅酒喝,那酒酸甜,想必合你胃口。”
赤练抬眼,深深地看住赵及面庞。
面前男子,年轻,俊秀,知书达礼。他和韩非大概差不多年纪,本应最是意气风发的年华,却遭所有人指指点点,只能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倾吐积郁。
他是世人眼中庸碌无能的太子,他是今夜细品一盏醴泉的赵及。他竭尽所能去走一条太子的路,历尽心血,却只能勉强平庸。他若真的能抛开一切,品尽天下美酒,以后必定是千古留名的酒中大家。只可惜,他不是。
若非说他有错,也只能说,他错在用一个王室太子的躯壳,承载了一个逍遥散人的灵魂。
若怪,也只能怪上苍,为他的灵魂选择身体时,走了神。
“好,待到上元节,我必与殿下去饮青梅酒。”赤练微笑道,语气沉而坚定。
突然,门外一片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踏踏地向这间屋子奔来。门口的小厮厉声喝止,便听得有几人惊慌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了?赤练心里一惊,酒意全无。她一看对面赵及,赵及也是又惊又茫然。
“那也不可喧哗,惊扰……”小厮斥道,一句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前半句犹有气势,后半句却化成腥热鲜血喷洒出来,泼辣辣在窗纸上溅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赤练霍然站起。
门被一脚踹开,出现的赫然是挽仙坊里的两个仆役。这两人往日里老实本分,此时却面露凶光,各举一把四尺尖刀,径直向赵及劈过来。赤练腾身而起,一脚踢倒一个,随即将赵及护在身后。
“发生何事?”赵及惊惶问道,一切都在片刻之间。
“我也不清楚。”门外还有大量的人奔过来,不知是敌是友,赤练回头看定赵及,已顾不上其他,“躲在我身后,不要怕!”
赵及怔怔看着面前女子,不说话。
两枚羽毛飞射进来,刺在地上两人的致命大穴上,登时便要了命。窗户一开,一个白影闪进来,几步踏到赤练面前,赤练一回头,险些撞到那人胸膛上。
白凤奔进来,一抬眼直接看向被赤练严严护住的赵及。
“你来了!”赤练语气不由得多了几分欣喜。如今多了一个白凤,无论外面是什么情况,她都有应付的可能。
“你这是干什么?”白凤却并不应她,眼神指了指她身后的赵及,目有讥诮,“你今天到底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赤练张口欲言,却又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可以感觉到身后赵及的视线,在她和白凤之间逡巡不定。她想应答,却唯恐这一回头,就辜负了方才那一盏醴泉。
“看这样子,”赵及却突然开了口,竟十分平静,“应该是来救我的吧。”
赤练此时将他严实护在身后,全然是倾力以护的姿态。而赵及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很快冷静下来,仿佛屋外纷乱的人声与窗纸上的血,不过是一场将散的戏。
“未必。”白凤讥讽一笑,“我们与外面那些并不是一拨人,你的脑袋,当然不能让他们先得了去。”
赵及不言,只是看着白凤。而白凤目光中冷然又有些许悠然,看赵及的眼神,已然是在看一个死人。
“外面到底怎么回事?”赤练哪里有时间看他们一来一去,眼看着外面人影幢幢刀剑声四起,他们在房中犹如茫然困兽。
“有人在挽仙坊纵火,只是火势不大,且烧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地方,应该是想浑水摸鱼。”白凤道,“看方才那些人的样子,大概是想趁着火起混乱,与你我争他的人头。”
此时已是入夜,挽仙坊内客人不少,此时都慌着逃命,吵吵嚷嚷;还有人急匆匆地打水救火,咚咚地从门前跑过——唯独在这个房间里平静安稳,听外面如同人间炼狱。
“刚才那几人不过是打探,真正的主力,此时应该已经离这里不远。”白凤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火光,“看身手,是那天袭击你的人。”
赤练一惊,两手不由得攥紧。
“所以,趁他们现在还没找到这里,取了赵及的脑袋,立即离开。”白凤冷声道,似乎并不觉自己此时说的是旁人的性命,“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足够杀人脱身。别忘了,你这次任务除了不能搭上佣金,还有流沙的名声。”
赤练目光不善,看着白凤,护着赵及的身体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白凤也冷漠看着她,羽毛已经捻在指尖。
“你若不敢下手,我不介意代劳。”白凤突然一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扬起手中羽毛,“同僚一场,不必客气。”
“赵及是我要杀的人,轮不到你动手。”赤练也冷声道,“若不能完成任务,我自会向卫庄大人请罪,至于你,若不是来帮我,便趁早离开!”
她的语气是少有的凌厉,连赵及都不由得为之一凛。白凤闻言,眼神愈发危险,威压迫人,仿佛当下便要将赤练碾作齑粉。
而赤练并不顾他,径自走到榻边,启动枕后的机关。暗门轧轧开启,在赵及惊异的目光里,漆黑入口如同未知的巨兽大口。
赤练并不看白凤,拉着赵及便向秘道里走。只是在踏入秘道的前一刹,她还是止了脚步,回头,看定白凤的眼睛。
她岂会认错白凤为人,那双墨蓝眸子里,分明连一丝一毫的杀意都没有。
白凤也不言不动,遥遥与赤练对视。
“既然你此时还不走,那我便视作,你是来帮我的。”赤练的语气突然温软下来,平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是认真的味道。
白凤眼瞳一动,面上仍是无波无澜。
“你留在这里,看住明砚和月姬,今夜纵火之事与她们脱不了干系,我需要你看清她们真正的企图。”赤练平静又迅速地交代道,“尤其是明砚,她缺最后一颗西施毒的解药,不久之后必然会来这里向我索取解药。你可借此机会将她制住,等我回来。”
不等白凤回答,赤练突然淡淡一笑,“我回去后想必躲不过卫庄大人的责罚,你今天与我趟这浑水,可担忧卫庄大人怪罪?”
她言笑浅浅,语气却是珍而重之。这波诡云谲的挽仙坊,无论是往日还是今夜,她真正能托付的也只有白凤一人。尽管她与白凤向来不甚友好,只是今夜,那在屋外窗檐守了一夜的男子,那听了她与赵及全部对话的男子......赤练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他,她为所动的,白凤必不会铁石心肠。
许久,白凤才冷笑一声,“我何时畏惧过他?”
赤练笑意更深,一转身,拉着赵及便奔进秘道,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白凤望着秘道,望了许久。
多时,他慢慢收回目光,又看向案上酒樽。那酒樽中尚余半盏残酒,白凤望着那里面清冽酒液,眼眸低垂,光影不明。
良久,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