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从死魂牢出来后又折返,其实多数人都能猜到他回去干什么。红莲舍弃不下跟着返回,而张良从始至终,什么都不曾做过。
卫庄明白,张良不过是有意地沉默。
装作不知道,装作不明白,而由他去杀了韩王——国破家亡,至亲离世,张良所有的恨意,都借由卫庄的剑,爆发了出来。
他从小被灌输了忠君的思想,可他看见更多的,还是祖父这十几年的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王座上的人逼走韩非在前赐婚红莲在后已让他不满,不过是为了祖父着想他才忍气吞声。而如今,他的祖父,却成了最后一位殉难者。
忍让如斯,退步如斯,换来的就是至亲离世。
张良望着远处沦陷的王都,眼神缥缈,神思不属。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有些人不是你退让了他便会见好就收,软弱只会让人变本加厉。若真正想在乱世中立足,只能智珠在握运筹帷幄,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才有论道天下棋局的资格。
气氛又归于死寂,众人皆无声。
“罢了。”许久,紫女才开口,“事已至此,追悔怨恨都是无用。今夜大家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商议该去何处。”
卫庄突然动了脚步,默默地向远处走去。
红莲下意识抬头看去,身子微一动,目光却又扫到了张良身上。温润如玉的男子眉间有少见的疲惫,双目阖着,似是在繁杂的心绪与悲伤中终于睡去。这一夜新郑绝灭,于她是国破家亡,于张良而言,恐怕是更为惨烈的脱胎换骨。
在场的每一个人,固然有国破的悲凉,但在看过了尾大不掉积重难返后,也未尝没有不破不立的决然。
巨大烟柱直冲天际,王宫一片火海。
大概是看见了死去的韩王,所以秦军明白留着王宫再没有什么用处,终于一把火抛了过去。为了绝王室的后路,王宫被焚毁,其余贵族府邸也未能幸免。王族子弟及后宫嫔妃被聚到一处,剩下的王孙府公主府也付之一炬。
相隔百里,尚可听见城中木质在火中断裂的声音。仿佛地府之门在人间打开,业火便拖拽着末路王权沦落,直至万劫不复之地。
红莲站在山丘断崖之上,看着那一片火舌肆虐。
物极必反,慧极必伤。悲伤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下来,仿佛经历了那一瞬间的撕心裂肺与肝肠寸断后,便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坚硬的心脏。
与白发少年初遇落花盈盈的南宫,与青涩杀手斗智斗勇乐此不疲的公主府,与儒雅公子共赏冬日芙蕖的相府,以及与机敏兄长嬉笑打闹的王宫......从此以后,尽化成灰,风吹过,便什么都不剩了。
“这个肮脏的韩国,我们的韩国,从今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红莲身子一颤。
他从后面慢慢地走过来,至她身边,目光同样落在远处燃烧的废墟上。夜色的沉与火光的亮在他眼中交织明灭,最终化成幽邃不可说的淡漠,尘埃落定,坚不可摧。
英雄何用声声叹,断碑落残垣。
“你杀死了我的父王。”她并不回头。
卫庄停至她身边,也不去看她,一身血迹斑驳已成暗色,“我说过,任何挡住我去路的人,都只有一种结局。”
先是姬无夜,再是韩王,如今......卫庄说过的话似乎从不落空,总是会在一些人身上应验。只不过,若论挡了他的路,那整个韩王室人人有份,其中大部分人已在远处面临了他们的命运,只余一个落单者,此时站在他身边等候发落。
红莲不言不语,等着她的结局。
“至于你,你有两个选择。”
不曾想他会这样说,红莲心里突然一颤,转过目光,看向他的侧脸。
“第一个选择,从今以后,跟着我。我会还你一个更好的韩国,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韩国。”卫庄的目光落在远方,话音不高却十分沉稳,使人不由信服他可以说到做到,“第二个选择......”
“我选一。”
这一夜,卫庄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身旁的女子,似乎想看进她的灵魂里,不放过丝毫口是心非。
红莲打断他所谓的第二个选择,不好奇,也不问这个选择究竟是什么。她目光淡淡,竟有几分超脱的模样,然而方才斩钉截铁不留退路,也分明是她。
“你不想,知道第二种选择吗?”
“我已经做了选择。”红莲幽幽道。
诸般放不下,最终化为另一个选择,给她一条退路,也给自己一个理由。只是这个可能太渺茫,即使说了,他也不甚怀有希望,寝殿里该看到的她都看到了,平生不曾见过的场景她岂能轻易释怀?
那么刚烈的女子,受不得半点委屈,容不得一粒沙子。她对感情的要求近乎苛刻,宁肯玉碎,不为瓦全,又岂会为了一个人,委曲求全?
然而......
连他自己都不信的结果,乍然峰回路转。
卫庄一直觉得她是小女子心性,衣食无忧,才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从未想过他们会有以后,他是剑客,她是公主,总有一天他仗剑江湖,总有一天她会嫁为人妇。总有一天,她会成为别国的王后或后妃,那时他们若相见,便是河汉迢迢,当年的执着倾心,都是笑谈了。
这是他想到的,他们唯一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她越过江湖路远,跨过岁月婆娑,从今生到来世,从红颜到白发,都不会再离了他半步。
不知该喜该悲,只是隐隐觉得未来似有别的变数,似乎从此每一桩前路都会多一个人,于是也要多了许多打算。
仿佛是死灰中又生出星火,不曾预料过,可他不抗拒。如斯结果,不也是他破例给出另一个选择,而心之所往的结局?
红莲觉得似乎有烟气进了眼睛,有泪,却流不出来。
她不忠,不孝,对不起韩国,对不起很多人。
身边人杀了她的父王,葬送了她的家族,她本该卧薪尝胆手刃其为父报仇,岂能继续为儿女私情所缠......她应该和这个人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又岂能不辩是非继续跟在他身边,让地下亲人死不瞑目?
她的选择,应让她死后在地狱不得解脱。
可那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太多。
那一日在南宫见韩非的最后一面,那一天朱雀大街上身不由己的十里红妆,那一夜白雪之舞后赐下的毒酒......还有张老相国的严厉目光,子房哀痛欲绝的脸......
莫非她做出另一个选择,便对得起这些人?
又岂能,对得起自己?
心如在火中煎熬,将要为未来做一个决断,她本已打定心意结束这一段孽缘,可心中盘旋呼号不甘不止,又让她止不住有泪翻涌上来——
舍不得,舍不得。
胸腔里的心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而拼命嘶喊着舍不得。那些被烈火也焚不尽的情愫,尚且连着血肉筋骨,强行断绝如同凌迟,她疼痛难忍终究下不了手,无能为力便恨不得放声痛哭——
卫庄,我舍不下你。
世人顾虑太多,便不得尽欢。
她不能去想从此山高路远再也见不到他,不能去想此后一生只能靠年少回忆度日,更不能想与他为敌不死不休……她还想跟着他,看他喜怒哀乐,陪他走遍河山,等他施展他的宏图大业。她心中如此希冀,天绝地灭,都不能消弭。
她心中既如此所想,为何要背离?
她刚烈,任性,不受半点委屈,无论这委屈来自何处——她只为自己而活,不担任何无谓的重负,她想笑便笑,想恼便恼,想亲近便亲近,想痛恨便痛恨——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心意,为何要被外事干涉?
逆了心意,她会后悔。
而后悔,本身就是无法偿还的代价。
她向来遵从自己内心行事,抗婚如此,劫狱亦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前已做尽,再添一桩也无妨。百年之后的事,百年之后再论,这一世,她且率性而为,心之所向,便是路之所向。
于是,便不矫揉,不后悔。
“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人。”女子的声音不悲不喜,却字字句句,直钉人心——
“我会活到,你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