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妃执杯的手一顿,最后还是放下。
“你去问问那位公主,她若值得,我便值得。”良久,她语气淡淡。
“你和她不同,”卫庄目光沉敛,“她还没有看清。”
“我也未必看清。”焱妃正视他,语气也从轻巧变得正经,“卫庄,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是,你想要的答案,不是我的答案。”
一时静默,谁都没有说话。
“我在秦国时,很是无聊,那些占星术法之事,我也懒得去做。”过了片刻,焱妃才又开口,“我见过许多小孩自相残杀,年纪轻轻就一脸阴郁,被赐予新的名字后就不再记得自己。那个地方,只让我觉得压抑。”
“我和丹离开那天,他给我两个选择,要么跟他回到燕国,作为太子妃面对七国战乱,要么留在秦国,还做我逍遥避世的东君。”她继续道,“我根本不需思索,就和他来了燕国。尽管后来的日子也有不如意,可我每每想起在秦国的时光,便觉得这人间烟火至为难得。尤其在月儿出世后,我才知道,我活着这一世,是真的有意义的。”
世人艳羡的地位与尊荣,与她如浮云牢笼,她挣开那变幻的星云银河,也只是想看清自己的命运。
“你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你觉得只要我背弃了丹,她就会如你所愿,将来背弃你。”焱妃微微一笑,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可你低估了一个人的执念,至少于我而言,丹是值得我用一生去追随的人。”
“即使他对你冷落至此?”卫庄道。
“或许还是他辜负我不够多,我仍不能死心。”焱妃一笑,“你可以试着更加冷漠一些,兴许会有效果。”
“不必。”他淡淡道,“我要走的路,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那你当初可给过她选择?”焱妃一问。
卫庄语结,默然不语。他给了她选择,仅这个,就暴露他仍不能割舍得干净。那一夜烈火滔滔,就在他们的命运即将分道扬镳之际,他还是犹豫了。
焱妃笑了,“你看,你这种独断专行孑然一身的人,哪有那么好心肯给一个人选择。你让她选,无非只为了那个中你下怀的可能。”
她与卫庄结识多年,大概也了解他的经历,自然也听闻了他与那韩国公主的一段往事。从来都无懈可击的人,只在这一处有破绽,他想舍弃,然而愈用力,愈欲盖弥彰,他想让那份记忆愈合,却反而结了痂。
“不过我与她不同,你也与丹不同,所谓结局,尚未可知。”焱妃将酒樽推了推,“喝了吧,没毒。”
“这酒我不会再喝第二次。”卫庄拿起酒樽,慢慢倾倒,猩红酒液便染红了廊下草木,“我这游历江湖的粗鄙之人,饮不得好酒。”
紫红色的酒渗入泥土,像那一天韩王的血浸透地毯,他看着,便知这就是他与她的鸿沟。他们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中阴差阳错狭路相逢,交错一次,往后就是愈行愈远。
不会重逢。
······
燕宫,承武门。
暮色四合,无月无星。这一夜似乎比任何一夜都暗,凉风凛凛,寒气阵阵,朱红色的巍峨宫门外,是空无一人的萧索街道。
这是蓟都少有的死寂。就在日落之时,秦使从从这处承武门入宫,名为觐见,实为示威,玄色官袍甲胄刀马,就这么明晃晃地进了燕王宫。
凡是蓟都百姓见了秦使这般阵仗,都明白那位谋划刺秦的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一场刺杀功败垂成,一国疆域沦为焦土……强秦面前,即使是目不识丁的百姓也明白无可逃避的命运,索性掩门闭户,假作看不到那宫门即将染血。
只有两人,一左一右,守在宫门两边。
风声愈发逼近,草木在夜色中发出异于平常的沙沙声响,明明万籁俱寂却又有破空声奔袭而来——
来了!
赤练白凤无声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武器。
不过片刻,城中屋檐廊角皆有黑影乍起,如暗夜惊鸟,从四面八方向承武门直袭而来。宫门似乎毫无守备,黑影便欲直接翻越,然而尚在宫墙三丈远处,密密白羽如针如雨,硬是逼停了他们的脚步。
落地,站定,诸多斗笠黑衣的杀手,终于正眼看了宫门前的两个人。
“我放倒宫门守卫,不是为了给你们行方便的,想无视我们直接进宫,恐怕不行。”剑齿反射出一片寒光,女子的声音也如淬了毒的刃,幽幽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挡我者死。”前面一人阴沉道,目光刻毒。
“好大的口气。”白凤捻着一枚羽毛,也不看他,悠悠道,“区区地字级,便如此狂妄了么?”
“区区墨家,也想阻拦我们?”那人冷笑一声,“以卵击石!”
赤练与白凤又对视一眼,各自表情微妙。看来即使是罗网,也并不知道流沙参与此事,正好,有墨家作为幌子,他们今晚的行动倒是方便很多。
“你们此行,恐怕要无功而返,不如我提前送你们一坛送行酒如何?”赤练笑吟吟地从身后提出一坛酒,轻巧一掷,“免得你们万一人头落地,消受不得。”
“找死!”黑衣杀手从牙缝里逼出来两个字,手中利刃一劈,当即将酒坛劈了个四分五裂。未及碎片落地,数十名杀手齐齐涌上,一瞬间朱红宫门被黑影覆盖,难辨颜色。
白凤赤练翻身避开,腾挪间链剑旋转而出,剑刃影中藏着白羽,四散射去,直逼众人命门。众杀手背后就是宫墙,无处可退,个个都是白羽的目标,眼看着一场厮杀,转瞬之间就要落幕——
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呼啸凌厉。
这阵风来得怪异,赤练迅速后退,眼前尘雾茫茫几乎不能视物,只觉得有锋利剑气劈面而来。她立即提剑一挡,登时链剑铿得一声似被重击,她手腕一麻,险些松了手。
这一剑若是劈在她身上,她此时已成两截了——赤练心中不免惊惧,同时又赶紧甩了甩手散去痛麻。只是她现在退出数丈,透过烟尘,她也能看见黑衣杀手们正欲冲破宫门。
岂能让他们进去!赤练一咬牙,刹住后退的身体,准备冲过尘雾拦住宫门。正此时,一个白影斜插进来,霎那间便踢飞几个杀手,此时赤练也冲了过来,链剑一甩,杀手们各自散开,赤练重新落回宫门前,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烟尘亦已散去,赤练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凤,便见他也紧锁着眉头。
片刻间,已是一场交锋,而他们并不占上风。此时两人身上也是一层灰土,很是狼狈。
视野清晰,这时赤练才看见对方有一人手持一柄极怪异的剑。那剑剑面宽阔,几乎有三人并宽,剑刃长有七尺,近一人之高,而剑身又薄,刃处寒光凛凛,乍一看,不像是剑,倒像一把巨大的金属蒲扇。
蒲扇……刚才那阵怪异的风,莫不是这把剑招致的?
“罗网杀手的剑大多形状怪异,各有所长。”白凤低声道,“方才的风,应是此剑所致。”
“那持剑之人内力较常人更为深厚,我刚刚挡他一剑,险些伤了经脉。”赤练双眼盯着前方,目光沉肃,“剑形如扇,加之内力纯厚,挥动间必会有狂风,一旦交锋,恐为重伤。”
“此剑克我。”白凤皱眉道。
赤练眼瞳向白凤一看,又收了回来。的确,白凤的攻击以轻灵敏捷见长,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机巧都是空谈。何况白凤擅借风而行,如今风也被干扰,纵使白凤自身轻功可以维持不受影响,但他的攻击,像方才的羽毛,便没有任何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