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韩非呢?
红莲死死望着那个杀手,嘴唇嗫嚅,同样问道。
“非公子......”那人的生命随着这句话也耗到了尽头,“也于秦国大牢里,遇......害......”
一句话尚没有说完,人已倒地气绝。
他从秦国千里迢迢逃回来,身后是无数秦国杀手追杀,他拼尽最后气力回来,一定要告诉卫庄紫女与韩非身死的消息。
话一旦说尽,意志便散,当即命绝。
都死了……
似乎有人在红莲耳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到了。
寒气从骨髓袭入,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僵了血液。她五感仿佛失灵,听不见,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触碰,只是眼前迷雾茫茫,有锦绣紫衣翻飞铺延,时隐时现,带着昂扬气度一往无前,风华绝代。
她去追,不顾一切。
有人转身,笑意盈盈,眉目如初。他伸手抚平她鬓间乱发,气息温软,像以往每一次她刁蛮霸道,他都弱不禁风地任由欺凌。转过身,所有世事肮脏,都击打在他身上。
她茫然无知,依旧安乐。
她从来相信,她有一个九哥哥,陪她胡闹,陪她闯祸,为她圆下所有的谎。她不必面对黑暗,那个人会把黑暗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韩非啊……
谁都会死,可你不会;谁都能死,可你不能。
她恍然穿越时光,回到十几年前王宫花园,那时她还是垂髫小童,望着面前笑得无害的小小少年,稚嫩问道,你可就是我的九哥哥?
小小少年点头,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牙齿。
此后经年,如上元节灯火轮转,一幕幕掠过眼前。他说,他一直想有个妹妹,奈何他不甚受父王重视,宫中的公主都不屑与他玩耍。
他说,那些大家闺秀娇弱有余英气不足,不如莲儿文武兼修。
他说,大丈夫不能拘于一方天地,须游历各国,因而他要去桑海求学,拜儒家荀夫子为师。
他说,韩国积贫积弱,七国中最末。但若是推行改革,制裁权贵,未尝没有逆转的机会。
他说......
红莲望着这光影流尘泪流满面,却还是现出笑意。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他为她做的一切她也记得,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故作柔弱任她欺负的哥哥,亦与宫中那些争权夺利口蜜腹剑的公子们是天壤之别。尽管她这么多年矜持着不肯开口,却还是希望他能明白,你亦是我在宫中唯一亲切的哥哥。
那最后一幕,是几年前的南宫,她剑势太利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他却并未指责。那天他来告别,亦是此生最后一面。
他说,术以知奸,以刑止刑,这就是流沙。
锦绣衣袍愈行愈远,她终于再也追不上,那人在前方尚且还是气度从容优雅得体,她却万望他不要继续前行而留在此世再陪她一程——
“韩非——”
刹那间撕裂鸿蒙,破开混沌,白雾飞卷如大厦将倾,哗啦啦尽数崩塌在了眼前。红莲猛地睁开双眼,一声悲鸣,神志未醒尚不能视物,大睁的眼中却已有凉凉的泪流下。
“红莲!”
仿佛有人在她面前,叫她的名字,然而她却并不能回神。方才梦境真实得心悸,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神异指引,那个身影洒脱向前,这短短弹指恍若还未走远。
可这一醒隔开的是阴阳两世,纵然相立对面也无法得见了。
红莲觉察自己躺着,便挣扎着坐起。梦境余魇很快散去,她四处一看,白凤正站在她床边,而不远处,是卫庄。
是了,此时身边若有人,也只能是他们二人了。
她顾不及其他的事,当即便向卫庄双眼望去。
若说陌生,此时的卫庄,便是他们相识这些年来最陌生的一次。无关其他,仅仅是目光,她记忆中卫庄的目光从来冷淡自持,今日却是第一次有了特殊的东西。
极深的悲,极深的伤,不欲为世人所窥的惶然,以及细微又刺骨的疼。
生平第一次,他不能对视,避开目光。
幽邃双瞳一躲,红莲顿时就明白了。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红莲声音微哑,尚有着自欺欺人的平静,“我梦见阿紫死了,韩非......也死了。”
“......是真的么?”她死死盯着卫庄,有些偏执,又有些恐慌。
“是。”卫庄看着别处,一字出口却并未迟疑。
果然啊……
红莲呼吸一窒,整个人突然就松懈下去。
卫庄就算负她,也不会骗她。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所以她有任何怀疑,都会向他确认。
卫庄说过,靠逃避真相来苟且偷安,令人不齿。
这个准则,适用他身边所有的人。
红莲不知道自己此时已是面色如雪,苍白得像一团雾气随时都会消散。她收回目光,默默地垂着头,许久都没有反应,仿佛失神。
白凤也无声地看着她,不想惊扰。
他以为她会流泪,会痛哭,可是她没有。
她意外地平静,眼眶也是干干的,似乎那个消息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可白凤知道她是悲伤的,不需要眼泪去表现,她即使不言不语不动弹,然而身周的每一寸空气都是悲伤的气息,哀痛欲绝,浸润骨髓。
像无声泣血,在死寂里流了千行。
红莲想哭,想嚎啕大哭,想把所有的压抑都嘶喊出来,可是不行——韩非死了,这种事,岂是哭喊就能了结的?岂能简单如斯?
那是她的至亲,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她恨不能沥尽血肉去抵消痛苦,恨不能打散魂魄去追回逝人。如此,又如何去哭?区区眼泪,如何排遣失去至亲的痛苦?
韩非赴秦,秦布兵边境,寿宴赐毒,劫死魂牢,新郑沦亡,韩国破灭......这件件桩桩,一步一步地压到她的心上,她以为她能承受,原来不过是,还没到最后。
还没有等来,这压垮她的最后一个噩耗。
红莲低低地咳嗽两声,蜷起身子,长发披散。突然,她身体一僵,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随之身体软倒,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