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进来,张相国与张良便欲行礼。然而红莲那一瞬间突然福至心灵,趁着张相国还没弯腰,抢先对着张相国行了一个大礼,“红莲见过相国大人。”
张相国一愣。
那边张良却已笑着解围,“公主来访,应是子房与祖父行礼才是。”
“子房错矣,”红莲微笑说道,“相国大人是长辈,我是晚辈,应是我向相国大人行礼。”
“那子房岂不是欠公主一礼?”张良也笑道。
“我与子房是挚友,不必多礼。”红莲言笑晏晏。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初见时的尴尬冲散不少。红莲不动声色地觑向张相国,见老人脸上似乎少了往日朝堂上的威严,而多了几分慈色,心里也松了口气。
“公主光临相府,不知有何贵干?”待他二人话毕,张相国便开口。
“有些事不太清楚,想来问问子房。”红莲应道。
“如此,那子房你便陪着公主吧。”张相国对着张良说了一句,又回身对着红莲,“殿下,老臣抱病多日,恕不能作陪。”
红莲颔首,“大人多礼。”
言罢,张相国便离开了。张良与红莲看着他走远,相顾看看,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可见张相国的威严,对内对外都一致。
许久,张良开口,眼中如蓄了和煦暖阳,“府中有芙蕖园,公主可移步一叙。”
红莲微点点头,“好。”
时值隆冬,百花凋零,红莲本以为那芙蕖园应该也是一片萧瑟景象。然而方入园,便觉得一股温暖之气扑面而来,连周身都暖和了许多。
待她细看,不免一声惊叹。
园中偌大一个芙蕖池,雾气袅袅,其中芙蕖花正盛放。本来隆冬时节寒气彻骨,却不知相府用了什么办法,让这园子温暖如春。
“相国大人莫不是有通神之力,可使夏花冬绽?”红莲走到芙蕖池边,看那一池粉白花朵,觉得真是不虚此行。
“非也,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来的通神之力?”张良走到她身边,微笑道,“相府附近有一处温泉,说是温泉,温度却又不足以让人沐浴,只好闲置。我有一次看到,觉得那温泉闲置有些可惜,干脆将其打通,将水引进芙蕖园来。如此芙蕖花有温水滋养,即使在冬季也可绽放,恰好成一景。”
红莲闻言,仔细一看,果然池中热气不断,与冬日的冷气一折中,恰好适合芙蕖生长。
“子房果然是高雅之人,寻常花木到你这里,都能有不一样的光华。”红莲赞道。
“芙蕖本就不是凡花,应该精心呵护。”张良噙着淡淡微笑,儒雅非常。
两人相顾,突然一时无言。
虽无言,却不约而同,在心中长叹一声。
那份刻意隐藏,却彼此心知肚明的心意,终是瞒不过。自那次花朝宴后,红莲便觉得,她对张良,再不能如以往一样。
她何其有幸,能得到韩国最出色的张三公子的垂青。花朝宴时,他在众臣面前表明心意;赐婚一事,所有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唯有他拼着性命在韩王面前力谏;哪怕最后还是无能为力,他仍不肯放弃,终究向卫庄传了信,不放过任何微薄的可能。
红莲明白,卫庄能在她新婚之夜赶到,全赖张良千里传信。
他从来都知道她心里只有卫庄一人,却还是要向她表明心意。也许是默默的心仪于他终究太过煎熬,既然卫庄已离开不知归期,他便要放手一博。
只是心中所想再美好,终抵不过现实。
红莲被赐婚,他求遍四方,皆是无果。如果说当时还有一个人能救出红莲,那便是卫庄了。
一己私心,还是敌不过她终身安乐。他知道卫庄回来,会是什么结果,然而未经过多思虑,当他被祖父锁进房中禁足时,他还是当即便动用流沙力量向卫庄传了信。
之后的一切,他早就料到了。
红莲想象不到,张良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写下了那枚关乎她性命的竹简。
她感激,内疚,诸般心绪终是少了张良最想要的那一种。她心里已有了卫庄,无法割舍,旁人就算占尽了她此生的感谢,也分不来她对卫庄丝毫的爱慕。
于是,自卫庄回来后,张良便再也不提当初的事。花朝种种,如一场梦,他会记得,却再也不会说。时至今日,他见到红莲,仍是装聋作哑,不挑破让她难以抉择的事实,权当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公主不是说有事要问子房吗?不知是何事?”许久,张良移开目光,看向那一池灼灼芙蕖,状似不经意地换了话题。
“哦......”红莲回过神,低头默然片刻,脸上有踌躇之色,却仿佛最终放弃,“没什么,不过是替白凤谢你推举他为禁卫军统领。”
“若想让卫庄得王上信任,就必须分出禁卫军权。”张良捕捉到了她的犹豫,却也没有点破,“恰好白凤已是流沙的一员,加之他轻功卓绝,正适合这个位置。”
“看来,现在非但是文臣武将,就连宫廷禁卫,也悉数由流沙掌管。”红莲笑了笑,眼里却怅然若失,“若是哥哥现在还在韩国,应该也足以施展他的抱负了。”
这句话说得轻淡,却如一声长叹。
在这虎狼环伺的韩宫,若说还有一人是真心为她,那必定是韩非。距离韩非赴秦已过去三年,红莲嘴上不说,然而张良也知道,她大概是整个韩国最牵挂韩非的人。
无关权势,无关天下,他们不过是这乱世中最普通,又最相惜的兄妹。韩非向来不受韩王重视,当初不过是一个司寇之职尚且要向张相国求取。说是公子,还不如一个臣子。
而红莲,如果说她之前还沉浸在公主的迷梦里,那经赐婚一事后,她才算彻底看清了她父王的真面目。
帝王家最奢侈的不是金银,而是真心。这韩国深宫波诡云谲,人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一朝风云变幻则性命不保。唯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在这宫中行路艰难,却步步为营。
“殿下此行,不只是为白凤道谢吧?”张良玲珑心思,早已看透红莲方才的话不过是敷衍,“既然专程来问,又为何不问?“
红莲猛地看向张良,有一丝心思被点破的慌乱,然而不过一瞬,她又调整好了心情。她的犹豫显而易见,欲说还休的吞吐几次三番——她想问,却又不知该不该问。
她探究了三年的疑问……
既然张良已经这么说了,红莲干脆也不再躲避。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正视张良的眼睛——
“子房,三年前,我哥哥......究竟为什么去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