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马奔出的一瞬,白凤片羽出手,先行刺进了那女囚的死穴。
活生生地被扯裂四肢和头颅,那种痛苦他终究心有余悸。看在这女囚是为赤练替死的份上,他可以额外出手,给她一个干脆的死法。
白凤站在暗处,看着姜玺示意行刑之后,整个人便虚脱一般,艰难地坐下。
这个人,也的确不容易了。
他以韩非为榜样,想尽己之力,治理一处遵法守纪的有序之地。可最后他却发现,法律并不完美,执法者并不公正,他的治世理想,还是抵不过权谋的倾轧。如此,他是就匍匐在大势下做一个平庸无闻的秦吏,还是不惜欺瞒主君,背负污名,来贯彻他心中的律法,保护他重视的百姓?
如今看来,姜玺选的是后者,尽管这样令他很痛苦。
可人生在世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称心与圆满呢?
这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活得肆意的时代,乱世行走,慢慢地就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有人曾是云端上的名花,如今只是泥沼里的蛇虫;有人曾是名门的传人,如今却成了令人不齿的杀手头目......谁不想明明艳艳地活着?只是有时候,为了一个目的,便不得不去走歧路,沾一身的泥污。
白凤在暗处看着姜玺,心中淡淡一笑。
可是,就算身上已是泥污斑驳肮脏不堪,只要心还是向着光,你不也是很欣赏吗?
这......就是流沙走的路啊。
今天救下的赤练,以及将来救下的颍川的百姓,都会让姜玺彻底明白——有些事情,即使弄脏双手,丢掉性命,也要坚持下去。
这一场隐天蔽日的大戏,姜玺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所谓去挟持昌平君的白凤此时却正监视着他,他不知道所谓命悬一线的赤练其实从来都没有性命之忧,他也不知道所谓铁面无私的昌平君其实早已和流沙沆瀣一气。
但不知为何,白凤偏生觉得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看清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那一颗单纯而赤诚的心,那一份坚定不渝的信念,他们即使再嗤笑愚蠢,却也明白,这是最难得的。
赤练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在最适合脱身的时候,又义无反顾地留在了新郑。
而从此,一别千山,相逢无期......白凤看了一眼遥远的天际——姜玺,还能否这样炽烈地单纯下去?
还是,最终像流沙一样,本心未改,却要走一条血与火的路?
他也不知道了。
他看着远处那位郡守眼中一闪而过的沧桑,仿佛也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一晚,女子眼中缓缓流下的凉凉的泪。
新郑啊……似乎从来都是一个让人蜕变的地方。
故国或是敌国,故乡或是异乡,无论是谁来到这里,似乎都要有一场磨练。
白凤转过身,身形轻盈一探,长羽飘飞,他像与这座城擦肩而过的飞鸟一般,一闪便消失在重重的高檐之后。
结束了。
新郑,抑或颍川。
······
“你,不去和他道个别吗?”
走了许久,昌平君突然停下,说道。
赤练眸光淡淡,看着眼前蜿蜒的黄沙道,许久才悠悠地叹出一口气。这条路径直出城,走下去,就当真是辞别了。
“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相遇已经阴差阳错,又何必依依惜别。”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目光浅浅。
“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每个人的相遇,都有意义。”昌平君静静道,随即又一笑,“罢了,我知你们做杀手的最不喜优柔寡断,既然你想这样离开,那也不必强作那小儿女的依依惜别之态了。”
“先生倒是豁达。”赤练回身,看向昌平君,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先生就送到这里吧。出城的路,我自己识得。”
“不急,白凤还没回来,等他到了,与你一同走,我便放心。”昌平君也微笑应道。
“那就在这里等他吧。”赤练想了想,也点了头。城中的百姓与士卒多聚集于刑场,这条偏僻的出城小路,倒是冷清得很。
“姜玺为人仁善,依我看,未必会如我们计划的那样做。”半晌,昌平君突然说道。他的目光幽深,仿佛能看透层层浓云。
“不,他会的。”赤练却清清浅浅地说道,“先生小看了他。有些人,外表孱弱,内心却刚强,虽然看上去不堪一击,只是倔起来,纵是铁骑都拦不住的。”
“可他如此迂腐,不知变通,又能在何时刚强?”昌平君看向赤练。
“当他所护之人被欺被侮时,他就会变得刚强起来。”赤练悠悠道,“每人心中都有一条底线,若不侵犯,一切都好说,一旦触及,便寸步不让。姜玺的底线,就是他的百姓,他再迂腐,都是为了百姓,可一旦有人要伤害百姓,他便会立刻强硬起来。”
“莫非在他看来,我便是那欺凌百姓的恶人?”昌平君失笑道。
“先生明知故问。”赤练斜睨他一眼,“先生难道不是早已看透姜玺为人,所以才以百姓为挟,迫得他有今日之举吗?”
“姑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昌平君一脸无辜。
“姜玺身为秦吏,对秦国忠心耿耿,对秦律奉为圭臬,想激起他的反心,并不容易。”赤练似笑非笑,淡淡道,“唯有从百姓下手,才能勾起他的不满。先生并非滥杀之人,却一定要遵颍川律行事,大开杀戒,屠戮百姓,此举本身就是要引起姜玺的反抗。先生身为秦王重臣,大致等同于秦国王法,先生诱使姜玺与你对抗,不也正是诱使他与秦国偌大的贵族权臣之流对抗吗?”
听罢,昌平君一笑,“姑娘如此聪慧,之前竟是我低估了。”
“你让他看到,秦律也有残忍的一面,秦臣也有暴戾的一面。甚至,你会让他怀疑,他所追随的秦国,是否还如之前一般美好。”赤练目光幽深,看定了昌平君,“先生,如今看来,这离间之计,也不止有罗网会用。”
良久,昌平君才一抬头,“看来,我不得不庆幸,流沙是站在我这边的。”
“流沙只谈利益,从不站队,先生不必引为威胁。”赤练转回头,不再看他,“我不过是不想被当作掌中小丑,所以才多想了几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