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各自说着各自都鄙夷的恭维话,寒暄中,像是经年未见的朋友,但究其目的,俱是为了从彼此手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伍德侯孔云执起酒杯敬景毅。“早年贤侄还不过少年就多次击退蛮夷,当真是子承父志,英雄儿郎啊。”
这话说得颇有待客之道的意味,细品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景毅已经放弃了据守多年的边地,虽说是为图大业,但终归是以打了败仗的理由退离的,他的话,不可谓隐含讽刺之意。
而景毅已然受过太多冷嘲热讽,不会将这样的话放在心里,他双手捧杯,回敬孔云,以他的气度说道:“侯爷谬赞,末将之心愿便是承袭父亲之志,奈何心有余而力不逮,以致甘州以西多个城池沦陷,末将心知罪无可赦,幸得朝廷宽宥,才能让末将继续为朝廷效力,惟此,只盼能誓死报国。”
“哈哈。”孔云大笑两声。“有此之志,贤侄必为国家栋梁!”一声“干!”孔云执酒饮尽。
景毅亦仰头喝下。“末将承蒙侯爷看重。”
我想,若非孔云故意说这样的话试探景毅?到底是忍辱负重还是丧家之犬?
“贤侄呀。”孔云趴在矮几上,身体往景毅的方向前倾,像是认真的样子。“恕我多嘴,叛贼沈佑坐拥襄阳,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兼水路陆路通达,占尽天时地利,你要如何才能将其平叛?”
景毅先是朝他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我等领受天子之命,行大道,得民心,沈佑虽占襄阳宝地,但我安庆气数犹在,他妄自称帝,就是过于急切,如此,他便是逆天而为,只是,他的实力的确雄厚,他坐拥襄阳就是占据优势,要为朝廷收复襄阳确实不容易,然,末将依然会一往无前。”说到此,忽然道:“侯爷,末将有一问想问问侯爷,恐会触怒侯爷,还请侯爷先恕末将失言之罪。”
孔云虚晃了晃手。“贤侄多虑了。”
景毅始终望着孔云,如是想将孔云面上的表情看得一丝不漏。“侯爷,您为伍德侯,可您是安庆国的伍德侯,倘或当真不能阻沈佑之野心,您当何去何从?”
“你!”孔云脸有愠怒,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侯爷,您驻守郢都,应当早就接到了朝廷的诏令,可您迟迟按兵不动,怕也是想看清局势,好做选择,良禽折木而栖,无可厚非。”景毅说道:“但您可有想过,这么多年,朝廷一直都让您驻守郢都富饶之地,便是信任您,可若是您觉得沈佑势大,继而想转投沈佑麾下,那么,您就成了降臣,降臣和重臣的区别,想您不会不明白,一个深受重用,一个饱受怀疑,就看您想要博一个光明未来,还是想要卑躬屈膝。”
俨然是极重的话语,可也表明了孔云的处境,如果孔云选择投降沈佑,那么无疑会受到沈佑的猜忌,终日里仰人鼻息,但如果他依然效忠朝廷,只要能将沈佑打败,那么,他势必会更得朝廷重用,从而门庭显赫。
景毅之所以会说这样的话,并非没有深思熟虑,就如闽国公之言,即使不能与孔云联手,也绝不能让孔云投靠沈佑,襄阳和郢都南北对立,若与沈佑交战,而孔云又投效了沈佑,那么,我军便会陷入腹背受敌之地,所以,一定要先了解孔云的立场,方能随机应变。
孔云听了未恼,只叹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曾没有想过,只是沈佑占了襄阳就是占了天堑,这道天堑要如何才能跨得过?如若失败,岂非赔上所有?”
“如若朝廷胜了,您不是一样也赔上了所有?”景毅语气郑重。“侯爷,左右选择您都只能是赌,与其赌一个惶恐未来,不如行一条光明大道,还能流芳百世。”
忠臣向来受世人传颂,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而身后的千百年还有人能够记得,当是所有人的愿望,许久,孔云道:“你的用意我很清楚,但你也得如实告诉我你有多少实力,否则,你让我如何落子下注?”
他这是考虑同景毅联手了,景毅说道:“末将不才,有水师一万五,步军两万,骑军三千五百余。”
“倒算得上兵力雄厚,只是......”孔云拖长声音。“这还不够,纵使加上郢都的两万大军,也不足以有必胜的把握。”
“若有必胜的把握,也就不叫赌了。”景毅没有因他的话而放弃游说,继续说道:“侯爷,富贵险中求,何况,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不是还有荆州节度使马程么,他手上亦握有两万兵马,马程此人您应当了解的,他出身寒门,能依傍的只有朝廷,朝廷塌了,他也就无处落脚了,如是,誓死为朝廷效力是他唯一可行之路。”
孔云手中的酒杯握了松,松了握,可想他有多认真在思索,终归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紧要的是有没有机会实现,良久之后他方开口。“如此,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多谢侯爷!”
我看到景毅舒下一口气,不等侍女为他斟酒,他自己亲自倒了酒敬向孔云,而我站在景毅身后,亦是弯了腰向孔云表示谢意。
席间,各个官员和当地士绅也像是从紧张的气氛中缓解过来,俱都举着酒杯敬孔云这个侯爵,恭喜他和景毅达成结盟。
饮毕,孔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说道:“想必这位就是引敌军坠河的李良辰,李姑娘吧?”
女子一般是不能参与这种宴席的,就如景毅的妻子方如华都没有在列,可于我来说,似乎我就不是女人,只是军人,纵然是军人,却又终究是个女人,为此,我只能以侍女的身份站于景毅身后,并没有入席落座。
听得孔云声音,我连忙向前两步,而景毅也说道:“正是。”
我行了一个军礼。“良辰见过侯爷。”
“免礼免礼。”孔云笑呵呵说道:“早就听李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承想,李姑娘竟是如此美人儿呢。”
我赶紧道:“侯爷厚爱,良辰惶恐。”
“能上阵杀敌的女子,岂会惶恐。”他笑意愈发浓烈,执起酒杯,他身后的侍女就把酒杯斟满,随即他起身朝我走来。
看他神色,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都不敢去看景毅有没有给我什么提示。
很快,他就行至我身前,将他手里的酒递到我眼前。“李姑娘,孔某素来敬重俊杰,李姑娘虽非男儿,胆识却不输于男儿,在孔某心中,李姑娘当得起英雄俊杰。”
说完,他手里的酒再往我跟前送了一送,厅中,一众人也随之附和,并伴着笑声,令我有被嘲弄羞辱的感觉。
这可是他喝过的酒杯,他显然是要我喝他喝过的酒杯,心里顿觉屈辱,只是,我一个小人物,难不成还能反抗么?况且,景毅现在正是求他的时候,我不能给景毅带去麻烦,最重要的是,我还怕,他所表现出来的对我的兴趣,会让景毅把我像送给启明一样送给他,可启明是温润公子,是良人知己,而他有这样的行为,便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放浪之人。
胸口沉闷得提不上气,我却强自扯出笑容。“侯爷看得起良辰,是良辰之幸。”从他手里接过酒杯,一口饮下,烈酒浓烈,仿佛毒药一样烧得喉咙生疼,又仿佛肮脏的浊水,让我恶心。
“好!不愧是敢与男儿争锋的女子。”孔云哈哈笑起来。
我却不知要如何自处,适时,景毅站到我身侧,说道:“侯爷,良辰有伤在身不宜再饮酒,方才那杯酒是良辰对侯爷您的敬意,后面的酒便由末将代劳吧。”
音落,我只觉心中一块巨石落下,景毅说我身体有伤,便是在委婉的告诉孔云,我不方便伺候他,也表明了我在景毅心里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欢愉中,只听孔云说道:“哦?李姑娘有伤?伤得重不重,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回侯爷,良辰自小生于军中,哪能不受伤呢。”我身上确实有伤,也不怕他请大夫来试探,索性壮着胆子说道:“大夫说,良辰伤及心肺,如不小心调理,每年冬天,怕都要过一趟鬼门关,如果侯爷能有好的大夫治好良辰,良辰感激不尽。”
他只瞥了我一眼,而后再没提请大夫来给我医治的话。“真是可惜了,但既是伤及肺腑,便是再好的良医,怕也是无能为力,李姑娘还是要好生休养才行。”
听他失望的口气,想来对我没有兴趣了。
松下一口气退回景毅身后,孔云也回了主位坐下,才又说道:“方才我们只是结盟,现在,我们来谈谈,若平定荆州,所获该如何分配吧。”
换作曾经,平叛所得物资必定上缴朝廷,可如今朝廷哪里还能镇得住各地势力和官员,近乎缴获的物资全都进了各自的腰包,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现在提出来,也称得上是公平公正,事先谈好,以免往后生变故和争执。
当然,谁都想获得最大的利益,景毅也不例外,只是,到底强龙不压地头蛇,想在他人地盘获利,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实力,显然,眼下的景毅实力还不够,他十分谦恭的说道:“侯爷在荆州扎根多年,末将来到贵宝地已是仰仗侯爷之威,至于缴获的军资辎重,自然是侯爷怎么说,就怎么分配了。”
“呵呵,贤侄还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孔云笑了笑,说道:“这样吧,老夫也不是贪心之人,所获粮草老夫全要,所得金银便由你和马程自行商议分配,如何?”
他只要粮草,貌似已经退了很大一步,实际上,当今天下,粮草已经比钱财更有用处,有时候,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粮食,说明,他要粮食是想壮大兵马,说明,他也有他的野心。
而马程此人,一心为朝廷卖命,确乃忠臣,只是他能力不足,无法与这些盘踞多年的势力抗衡,因此,根本不用考虑他会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因为,他要为朝廷做事,他就必须答应,另外,所得钱财他肯定会以朝廷的名义说事,至少要拿走一半他才能够向朝廷交差,是以,能落到景毅手里的不会超过一半,与孔云相比,实在是太少。
好在,有李青龙这个两江漕运的扛把子在,即便粮食比金银有用,李青龙依然可以用金银换到等价的粮食,也算是幸事了。
景毅说道:“一切听凭侯爷安排。”
“好,爽快!”孔云让侍女倒满酒。“今天高兴,我们不醉不归。”
在场的人也端起酒杯各自敬酒,一派喜乐氛围。
酒席散后,孔云着人送我们去马山镇,等到达马山镇的时候,已近黄昏,遣走孔云差来的人,我们自行去往营地。
马山镇不大,镇中人烟稀少,倒是修建了不少防御工事,必定是一个长期经受战乱之地,不过,也省去我们挖壕沟筑城墙的许多功夫。
只是一路走来,我发现马山镇地势略往北,如果沈佑从荆州派兵进攻郢都,那么,马山镇就是首当其冲。
我有些愤然孔云的用心,不由说道:“将军,这伍德侯把我们当盾使呢。”
“既来之则安之。”景毅走在前面,淡淡说道:“在他人屋檐下,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懂得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道。”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是,良辰受教了。”
他突然顿下步子,回过头来。“良辰,今日,你受委屈了,就如我方才所言,眼下你是低头了,可正因为有你今天的低头,才有机会在来日大展身手。”
他这是在安慰我?不得不承认,他安慰我的话语是那么不伦不类,毕竟我一个女人也不可能登堂入庙,在朝堂上指手画脚,我有机会大展身手又有何用?或许是他少有安慰人的原因,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我依然受宠若惊,慌忙道:“将军,须知勾践卧薪尝胆终复仇,而且,将军是与伍德侯结盟,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此,良辰何来委屈,不过是伍德侯为人放浪罢了,良辰未放心上。”
当是他意识到他说的安慰话有些怪异,他不太自然的点点头。“嗯,你没放心上便好。”复转身继续往营地行去。
默默跟在他身后,我心中有莫名的欢喜溢出,他,居然开始关心我是否会因为屈辱而难受了,那么,他是否也是在意我的?哪怕他只将我放在他心里一个很小的角落,我想,纵使受到再大的屈辱,我亦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去承受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我没想到,那样的屈辱,要如何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