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闽国公,包括景毅和方如华,我们尽都跪拜叩别,方青州叮嘱了方如华几句已为人妇,要她以后好好为景毅打理家务的话,就没说多的了。
反是十分热情的扶起了景毅。“贤婿,此去荆州,危险重重,怕是好些年都不脱不开身,如有需要,尽管着人告知老夫,老夫会替你想办法的。”
荆州地广繁茂,其襄阳城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铜墙铁壁的存在,光是要拿下襄阳,都不知道要耗费多久时日,遑论还要把荆州收归囊中,必得有长期征战的准备。
景毅也不推辞,说道:“如此,多谢岳丈大人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此番你去郢都,少不得要跟伍德侯打交道,老夫给你准备了五万两现银,你一并带去给伍德侯,就当是给他的见面礼。”方青州这般说道,他和景毅走在前面,许是景毅有不赞同的神色,方青州又道:“好男儿就得能屈能伸,有时候,不必在乎这些看似谄媚的行径,这只不过是谋求大业的手段而已。”
但见景毅微微弯身。“小婿受教。”
到了府门口,方青州和景毅与方如华分别,方如华在上马车之前,终是舍不得远离父亲,又跑回来跪在方青州身前。“女儿不能在爹爹膝下尽孝,爹爹,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方青州伸出手,轻轻在方如华头上抚了抚,天知道他唯一的女儿要离开,他心里有多不舍,可他却是说道:“走罢,不必顾念为父。”
方如华这才念念不舍的叩别,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在方如华心里,肯定是怨恨方青州把她嫁给景毅的,可骤然与父亲分别,她还是会感到心中难受,我想此时,她应当也不再怨恨方青州了,这便是父女亲情,割舍不掉的血缘关系。
现下要去军营,把骑营和伍德侯的五千军士带去郢都城,进行下一段征程。
出了城门,我便与他们分开,要去找郭庆,经过方如华乘坐的马车,车帘掀开,方如华眼中全是祈盼之色,我几不可查的对她眨了一下眼,然后不露痕迹的骑马走开。
前日郭庆受刑后,我便暗中嘱咐他,让他在城外的乌塔等我。
待我到了乌塔找到郭庆时,他在塔外的草丛里趴着,人事不省的样子,他整个后背都被鲜血染红,这些鲜血已经干涸凝固,想来他一个人根本没有能力打理他自己的伤势。
我给他带了伤药,蹲到他身前,摇了摇他的肩膀,他侧着头睁开眼,见到是我,眼中立马迸射出亮光。“李姑娘!”
“还有力气说话,也没有烧热,应当没有什么大碍。”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你趴好,我给你上些药。”
“这......”
他显然在意什么男女之别,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说道:“一会儿我们还得赶路,这大热天的你出了汗,小心伤口化脓,我可只有一天的时间带你追上大军。”
他这才说道:“那烦劳李姑娘了。”
拿刀割开他身上的衣服,而衣服和着血渍跟伤口粘在一起,我不得不把衣服和血渍分离,这样的痛可想而知,他身体都痛得发颤,却愣是没有哼出声来。
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我把伤药涂在他翻飞的皮肉上,眼见着他的肌肉在疼痛中痉挛,涂好药再扶他坐起来,拿布条给他缠好后背,取出事先就准备好的一套骑军军服给他。“我只能让你先入骑营,再想办法把你安排到夫人身边,只是,你伤成这样,能骑马吗?”
他一边咬着牙穿着军服,一边说道:“多谢李姑娘关心,我没问题。”
我都可以想象出,他骑马时,军服磨蹭在后背上的疼痛,可他为了方如华甘愿忍受,我把烙饼和水囊递给他。“这两日想必你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先吃饱肚子,才有力气赶路。”
他也不说什么,接过饼和水囊就吃,吃完后,我就扶着他站起来,他伤势严重,上马都不能,我只得用力把他推到马背上,继而追赶大军。
骑营每个将士最少配备两匹马,以便换乘,我与大军分开时只牵走了两匹马,便不能和郭庆换骑了,这样会让马太累给累死,我们只能行一段休息一段。
若非不是伍德侯的五千步兵拖慢了大军的行进速度,我们很难在次日午时追上大军,我没有立即去见景毅,而是先找到了长安,他是骑营校尉,让他把郭庆安顿好不成问题。
我把长安带到军队的最后,长安看到郭庆,满是不解。“良辰,他是谁,为何悄悄带我来见他?”
不等我说话,郭庆就自行介绍。“将军,在下郭庆。”
我这才说道:“长安,他受了伤,你照看着些,给他入一下军籍。”
长安拿眼上下打量郭庆,也不问缘由,只点点头。“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多谢将军。”郭庆连忙道谢。
“不必,你是良辰托给我的人,我理应照应。”长安少年老成的摆了摆手。“你且随军先行,我还有些话要与良辰说。”
郭庆策马前行,而长安勒马行缓,我也跟着长安放慢了速度,落在大军稍后,问道:“长安,是要问我郭庆是何来历么?”
“你带来的人,无论什么来历都不打紧。”长安侧首看着我,眼睛微微上瞟,像是落在我的头上。“我就是,就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这就是长安,无条件的信任我,而我们是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住在闽国公府,虽景毅有去军营视察,可景毅要与闵地的势力相熟,因此,在军营视察的时间不多,我也就没什么机会去看长安,有些抱歉的道:“对不起啊长安,近来事情比较多,阿姐没顾得上去看你。”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他没有一丝埋怨之色,反是嘴角含笑的突然说道:“良辰,你今天,是用我雕给你的发簪束的发。”
不由摸向头上的木簪,笑了笑。“平日里我都不敢戴,就怕弄丢了,枉费你的心意,可最近住国公府,不担心会从头发上掉下来,这戴着戴着,却是戴习惯了。”
“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做就是了。”他眼中笑意愈盛,后面的声音却是愈小。“良辰,你要戴着,才不算枉费我的心意。”
“嗯。”可我还是听清楚了,这孩子,对我这个阿姐,从来都是真心,正因为他对我的好,好到让我总想珍惜,才害怕他送给我的东西会丢失,现下想来,他送给我的东西,的确是要使用才不算枉费。“那阿姐以后天天都戴着,若是掉了,长安可不能食言。”
“长安永远不会欺哄良辰。”他倏地说道,语气尽是真诚。
“我知道。”眼前的少年,不知不觉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和气魄,这些年,我少有关心他,倒是他,几番救我于危难,我并没有做到一个阿姐照顾阿弟的职责,是他自己,在征战和磨砺中成长,长成了一个早已能独当一面的好男儿。
和长安叙过几句话,我便快马行至军前,路过方如华的马车,车帘后,是方如华焦急的神情,我回以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见她脸上的担忧消失,方恭敬的向景毅回禀。“将军,良辰回来了。”
“事情处理好了?”马背上,景毅斜斜睇我一眼,我赶紧回道:“是,已经处理妥当。”
他声音淡然,语气讳莫如深。“希望,你今日所为,是对的。”
我心下一惊,莫非他都知道?也是,方如华逃婚,这件事不管怎么掩盖,都很难完全遮掩,只不过是为了各自目的,他和方青州心照不宣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即他心如明镜,这种事情我也不能承认,终归这件事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墨点,不要渲染得更加浓重才是,何况,不论是出于我感叹方如华和郭庆之间的感情,还是我内心不可言说的私心,这件事的处理方法,都算是我背叛他的行为,虽然我不这样认为,却也晓得,他是在提醒我,这种事再不能做。
低下头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仍旧对他的忠诚,须臾,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也罢,你到底是个女人。”
所以,改不了女人心慈手软的毛病么?
确实,他曾那样训练我的狠绝,可我依旧不能做到他口中的无情。
途中,流民遍地,饿殍遍野,这是各地势力在长年的你争我夺中,造成的最正常的结果,乱世中的人如蝼蚁。
我有心想帮这些可怜的人,只是,哪怕我把军粮全部拿出来救济他们,也只是杯水车薪,更何谈,我根本没有这样的权力。
救世治人非一人之救,在于长治久安,方能休养生息,百姓的疾苦我已见得太多,我救不了他们,能救他们的人,是我眼前的曙光,只有平定这乱世,苍生才能得到喘息。
大军行进大半月,终于踏入荆州地界,待得踏平荆州,便可入中原,中原之地,中原的京城,是曹夫子想去看到的繁华,亦是景毅最后的征程。
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一半,早前的砥砺而行,有军师赵伟宏的出谋划策,有闽国公的相助,有景毅的民心所向,一切都比较顺利,我以为,这是景毅的天命所归,我以为,希望就在前方,殊不知,剩下的一半路途,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过程,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各种原因离我而去,有些甚至死得毫无尊严与价值,我虽也身处其中,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都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郢都城,是入荆州的第一道关卡,是以,朝廷命伍德侯孔云重兵驻守,早前就已派斥候通禀过伍德侯,此时城外,伍德侯领当地官员及士绅相迎。
为表敬重,所有骑军下马,景毅于军前疾行,至伍德侯跟前行礼。“末将见过侯爷。”
景毅被褫夺爵位后,虽身居督军一职,却仍低于侯爵。
伍德侯五十岁上下,许是常年待在军中,身体并没有发福,看着倒还干练,他笑呵呵的扶着景毅双臂。“早年间我与你父亲还联手对过敌,算是生死之交,唤你一声贤侄也不为过,你就莫要多礼了。”
“多谢侯爷。”景毅这才起身。
“要说谢,我还得谢贤侄帮我把五千将士送回郢都,这份人情,我是记下了。”伍德侯拍拍景毅肩膀。“听说你娶了闽国公的爱女为妻,当伯父的也没什么可以相赠,此番你领诏令来平叛逆臣沈佑,想必还没有落脚之处,我便将马山镇划给你安营,算是还你这份人情了。”
看得出来,景毅把他的军队给他带回,他还是很感激的,知道景毅想要安身之处,不等景毅提出,他自己就提了出来。
彼时我们都不知道,马山镇位于郢都城城北,需要穿过郢都城方能通过,虽说伍德侯把马山镇划给了景毅驻军,可也让我军成为了郢都城外的一道壁垒,不得不说,伍德侯此举看似还了人情,实则是利用我军做郢都城的一面盾牌,只是,人在屋檐下,景毅肯定也看出伍德侯用意,却无从选择。
伍德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真是个老狐狸,可他,何止是老狐狸,他是一个置无数人于地狱的修罗,更是将我推入无尽深渊的恶魔。
“多谢侯爷。”景毅唤了一声。“林宇。”
林宇便同几个押送马车的将士走上前来,马车上,装的是闽国公的五万两白银,景毅说道:“末将借贵宝地栖身,实乃打扰,这是末将的一点心意,还请侯爷笑纳。”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年年征战,谁都缺钱,伍德侯毫不客气。“那就多谢贤侄了,飞儿。”他唤道,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向前两步。“父亲。”
伍德侯吩咐。“你领景将军去把人马都安置好。”
“是,父亲。”这个飞儿就是孔云的独子孔飞,他生得面容干净,看着有几分书香气息,若我知道这只是他的外表,就会明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含义了。
“有劳世子了。”景毅回身向他抱了一拳,又命林宇跟着他。“听世子安排。”
林宇领命,带骑营将士随孔飞去往马山镇,三千多骑兵跨上马背,行入城中。
另外,伍德侯亦吩咐他归来的将士回营驻防,眼见大军浩浩荡荡入了城,伍德侯方说道:“贤侄第一次来我郢都,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城中已备好酒席,当是为贤侄接风洗尘了。”
景毅身后就跟了我和两名护军,景毅躬身致谢。“如此,便叨扰侯爷了。”
郢都城原是古时楚国都城,楚虽已亡,然历史赋予了这座城沧桑与壮阔,城墙厚重高耸,上面斑驳着战争中遗留下来的痕迹,诉说着它曾经历的生死存亡。
入得城中,我满心欢喜的认为迈向了希望,却只是踏入了绝望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