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刚有记忆的时候,就被养在皇宫之中,说来是无上荣宠,然则只是朝廷牵制我家人的质子,所以,我自小就没有自由,我渴望自由,却一生追寻终是不得。
我以为我要被困在这金丝牢笼里一生,幸运的是,在我八岁那年,我叔父景毅诛杀叛将梁振南有功,于回京受赏时寻得时机将我带离了皇宫,彼时,我觉得只要离开了皇宫的禁锢,就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陇西边地草场千里,可任我驰骋翱翔,然而,哪怕北地广阔,我也没能好好的畅意自在,直到许多年后才明白,每个人都有理想和希望,能够实现者,是寥寥无几,我到底是年少天真。
回顾一生,我活得相对开心的日子,大抵就是在桐城军营的时候,我被叔父带回桐城后,叔父就把我放在了营地训练,在那里,有四个年纪稍长我的同伴,他们是叔父所豢养的细作,虽然八岁的我还不太明白他们存在的意义,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又一个个离我而去。
他们都是战乱遗孤,拥有同一个梦想,便是山河平定,百姓无忧。
记得年纪大一些的韩旭第一次出任务暗杀了一个贪官,他们几个兴奋,开心不已,俱都是羡慕的眼神,韩旭还很自豪的说:“再过两年,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
或许是我太自私了,我想到的只有自己,我回答说:“我不想像你一样,我只想以后能遍游山川河岳,行侠仗义。”
周同的脸立马就冷了下来。“到处都是拥兵自立,这些地方强权表面上归属朝廷,却是你打我,我打你,各自壮大势力,年年战事下,百姓苦不堪言,你的行侠仗义,救得了这天下所有百姓么?”
他们应该觉得我是离经叛道吧,这时候只有李良辰帮着我说话。“周同,景昭还小,你跟他说家国山河他也不懂,你这话却是有点重了。”
其实我都十二岁了,很多事情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被困在一方天地里,诚然,随叔父打仗是南征北战,去过很多地方,我所谓的被困,是不想受束缚,我想要的自由,是无拘无束。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同伴,而非细作,非棋子,在营地里的训练很艰苦,可只要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就不会觉得辛苦,或者说,身体上的辛苦和心里的辛苦比起来,已然算不得苦,有这样的感悟,也是因为年岁的增长,明白了有些事情终究不可强求,更在岁月的流逝里,晓得了什么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曾经的人,曾经的事,曾经的一切一切,都再回不到原点。
后来,军中来了一个叫赵伟宏的军师,他很有见地,而叔父也很信任他,就在他来后不久,叔父就准备放弃戍守多年的边关,入渝州壮大势力,以图江山,而这个时候的我也已经长大,更大一些的他们也不再受训,好在我们依然住在一处,可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
为护我平安,叔父一直小心的把我放在军营里保护着,既不让我上战场,也不让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也是为何我会觉得不自由的原因,我也明白是叔父对我拳拳关爱,我理解,却不如意。
叔父这个人一心只有天下,无男女情爱,或是说,他有心仪之人,但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舍弃,因而,他只能奔着他的目标前行,一步步踏向他的大业之途,越来越近,而我离自由,也越来越远,我很清楚,他若得不到他心之所爱,注定孤苦终老,所以,他打下的江山,终将交到我手上,这天下之重责,即便我不愿承担,也惟有接受。
在荆州沙洋县时,叔父被沈佑大军伏击,韩旭前往营救,为拖住沈佑兵马,韩旭被沦为弃子死了,后来,周同也被人削掉了脑袋,就连云香,也都为了偷取襄阳布防图身死,且讽刺的是,她拼了命偷回的布防图害得大军死伤无算。
他们的死让我很难过,我害怕陈长安和李良辰也会步他们后尘,值得庆幸的是,到叔父登基称帝,除了陈长安瞎了一只眼外,他们都还活着,我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让我可以有亲近之人陪伴,毕竟叔父从小就把我保护得太好,我并没有机会去认识别的同伴,何况我与他们相处多年,彼此熟悉信赖,我以为,我们能够永远做相知相惜的伙伴,却仍旧走到了分崩离析的一天。
李良辰是叔父安插在安王卫启明身边的人,安王似乎很喜欢李良辰,李良辰似乎也很喜欢安王,所以,安王为了保李良辰一生平安,与叔父做了交易,便是安王逼宫,为叔父铺就帝业大道。
让我没想到的是,安王明明已经送走李良辰,李良辰却自己回来了,而安王在看见李良辰后,决定死在李良辰手上,好让李良辰在众目睽睽下获得诛杀叛首的功绩,如此,李良辰有功劳傍身,以后也会安然。
他的所为在我看来很伟大,可他的牺牲,也预示着我将永囚囹圄,虽然与真正的监牢无关,但被束缚在朝堂之上,也与之无异。
看到李良辰手里的刀插入安王胸膛时,我心里的热血,仿佛也随之冷却,同时,还有我和陈长安及李良辰的情分,也随着安王的死消散。
安王的死让李良辰大受打击,纵然安王的死是叔父一手造成,可我是他的亲侄子,想来李良辰会迁怒于我。
我十分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如果他们与我分道扬镳,那我身边,就真的再没有可信赖和熟悉的人了。
我忐忑的守至李良辰醒来,生怕她要与我决裂,可当她看到我的第一眼,说的第一句话,顿时让我心凉,她说:“景昭,安王之死,你也不开心吧?”
我怎能开心,他的死代表着我的梦想坍塌,也代表我们之间的情谊不可挽回,可看到这样伤心的李良辰,我还是下意识想安慰。“良辰,我知道安王的死你很难过,可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引起更大的风波,叔父他......”
“够了。”我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甚至是不愿再看见我。“景昭,王爷刚刚才平息了安王叛逆之乱,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处理,你去帮帮他吧,这里,有长安陪着我就行了。”
“良辰,我们......你与我也要生分了吗?”我苦笑。“罢了,终归是世事无常,这十数年来,你若还只是当初的那个小姑娘,又怎么可能,我们,都回不去了,倒教我想念起那北地寒风,刺骨冰雪来,至少,我们几个人还在一起,我们的心也不曾变过。”
我好怀念,我们少时的相伴相知,可我明白,过往如云烟,消散后就再不能聚起。
“良辰,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辞行,有些不舍的摁在陈长安肩头,我希望,他还能念及旧情。“长安,多少年了,可能唯一没有变的人就是你了,照顾好她吧,如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了,我们之间纵然没了情谊,我不想最后连相见,都只剩怨恨。”
他只说:“我不恨你,良辰也没有。”
我知道,或许他说的都是真话,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们之间就只剩过往回忆,这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朋友,孤独,是我余生宿命,哪怕后来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我的心却怎么都填不满了,那是失去他们后,空落的遗憾。
那天,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久后,当我得知他们死了的消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脑中一幕幕皆是年少时的豪言壮语,还有李良辰说要陪我闯荡江湖的意气话,现在想来,恍如隔世久远。
也是李良辰的死,让我知道,叔父的心上人就是她,而她的心上人也非安王,竟是一直以来她口中的阿弟,陈长安。
她是自尽而亡,是因为叔父杀了陈长安,想让她再无所依,就只能陪在叔父身边,然她却选择与陈长安同去,或许,在她临死前,也曾如我一般渴望自由,所以,连身死的地点都选在皇宫外,可她离不开皇宫,就只能跳下宫楼,逃离这厚厚宫墙之内。
叔父把她和陈长安葬在一起,也算是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仅如此,还把京城命名为长安城,细想下来,叔父把庆安改为辰国,把京城命为长安,不就是李良辰和陈长安的名字么?在叔父心里,当是后悔了吧?这成了叔父最大的遗憾,他原想着和李良辰长伴,不承想杀了陈长安却逼死了李良辰,叔父后悔李良辰的死,终归是得不到的人,不如成全李良辰,叔父也后悔让李良辰未能如愿,所以,把国号定为辰,把京师命为长安,便是时时都有人提起他们的名字,仿似这样他们就不曾离去,一直存在这世间。
她死后,叔父为平衡朝中势力,纳了许多朝臣的女儿入宫为妃嫔,可这些妃嫔无一不受冷落,就连皇后方如华也不例外。
许是方如华跟随叔父年久,早已习惯了叔父的不理不问,不像其他妃嫔那样在意叔父的宠爱与冷落,她这样活着倒是通透自在,当是不会觉得深宫孤苦了。
辰国久经战乱,想要兵强马壮,国库丰盈还需要时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
叔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颁布了很多治国良策,一面充盈国库,一面让百姓得以生息,例如下令全国寺庙里的青壮僧侣还俗,让这些不事生产和赋税的人回乡种田,以增加国中壮丁人口和粮食产量。
再有,将盐铁茶等买卖收归朝廷,不准商人私贩,虽然这些物品并不如何值钱,却在世人的生活中不可或缺,便可为朝廷带来巨大收益,另外,私贩盐铁茶的商人大都四处游走,且这些东西会令他们一夜暴富,这样一来,会让百姓幻想着如他们一样富裕而不劳作,会扰乱辰国秩序。
当然,还有很多利民国策,就不一一列举,总之,在叔父的治理下,辰国的衰弱和战乱后的民生凋敝逐渐恢复,长此以往,必定迎来繁荣盛世,可叔父没能看到那一天。
昌平九年,叔父驾崩,他是人人口中称道的开国明君,他的死举国哀戚。
要说,他的心愿是达成了,可谁又知道,身为帝王的他孤苦至终,他这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为了民生劳碌,二是思念他的心上人。
我自然而然继承了皇位,命运弄人,向往自由的我,此后只能长困重重宫墙。
告别了梦想,初登帝位的我很迷茫,只能尊叔父定下的国策维持辰国,也学着叔父平衡朝局,纳了很多朝廷大臣的女儿做妃嫔,不几年,我儿女膝下环绕,我慢慢发现,我又有了新的希望,我希望我的儿女不再如我们当年那样,空怀梦想不能实现,我希望我的儿女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但他们是我的孩子,是辰国的皇子公主,他们要过上那样的生活,必须是辰国国富民强,否则,皇子可能要出兵攘外,公主可能要和亲求安,我不愿。
于是,我接纳对辰国有用的谏言,我认为,辰国现在已经恢复了元气,就该向外发展,海纳百川才是一个强国该有的气魄。
我命工部在各边境挖掘河渠,以通商贸,这样做虽能让辰国百姓过得富足,但也有弊端,便是让他国有了可趁之机。
为杜绝这一隐患,我又修建驰道用于大军调遣,一旦发现他国有任何异动,就能通过驰道快速的调兵遣将,震慑他国。
如此一来,辰国越来越富强,而他国也不敢贸然进犯,特别是陇西郡的商贸,多以茶叶换取北夷战马,原本辰国不善养马,有了这些战马后,国中其它地方也组建了骑军,因骑军的扩建,朝廷专司职位用以培育战马,往后,就再也不用惧怕北夷铁骑了。
在我的孩子们长大后,辰国成为了真正富饶强盛的帝国,周边各国纷纷派来使臣进贡投诚,甚至是附庸,还有不少国家将储君送来辰国学习,繁华盛世,当就是这副景象。
我很欣慰,我做到了,我的儿子没有如我一般在战场上厮杀,也没有为了边境安宁而将我的女儿送去和亲,我以为他们活得自在,但其实不然。
终归是我没能实现的自由,便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想要的也是自由,可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所追求的也就不同,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在乱世中受过煎熬,他们看到的是清平盛世,所以,他们想要的是财富和权力。
在我还未决定立谁为太子的时候,我的儿女们就各自为营,为着将来的权力奋斗,像极了我们年轻时为了平定天下而拼命一样,当真是有些可笑,我为了他们让辰国富强,可他们却毫不知晓我的苦心。
不得已,我定下立嫡立长的规矩,我不想我的儿女为了权力自相残杀,虽然我很清楚,我死后这些权力争斗很难避免,可那时候我已然长眠地下。
油然记得军师赵伟宏曾说过,陈长安有将才之相但命中有劫,而我有帝王之命,还说我要是想仗剑江湖就得抓紧着些,赵伟宏还真是说准了,陈长安确成了将军,命中也确有劫数,他的劫便是李良辰,至于我,到底是没能实现梦想,连一天也未能,终是被困在帝座上,安安稳稳二十余载,直至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我仿似回到青葱年少的时候,我们一起长大的几个人,韩旭,周同,陈长安,云香,李良辰,我们每个人都心怀理想,满怀热血,但他们都早早将热血洒尽,我不禁想,他们有没有遗憾,毕竟,他们没能看见繁华盛世,我又不禁想,或许李良辰是没有遗憾的,因为,她是为了去寻她的心上人。
我终于体会到遗憾这个词的意义,一如我担心死后儿女们被权力驱使,却原来,无论我做什么,都难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