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看了我一瞬,只是一笑,也不说什么就进了马车,车帘落下,遮住了景毅的身影,仿佛,也遮住了我心中的光亮。
安王坐于正中,闭上了眼睛,我抱着琵琶坐在他右侧,不多时,封闭的马车里就有了淡淡酒香之气,想是他喝了许多酒,想闭目小憩,我也不敢扰他,可除了车轮滚滚之声,当真安静得很,使我徒增了忧心。
他一上车就睡,看都不看我一眼,是对我不敢兴趣?如是这样,我还怎么帮景毅探明他的心意?
总不能一直这样相对无言,那还如何讨他喜欢?于是,我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殿下?”
他尤未睁眼,只声音清润。“嘘,别说话。”
我只得噤声,原有的怯意也全无,只剩焦虑,总想着不能替景毅做好这件事情,他该如何失望,我最怕的,就是他对我失望。
思虑中,马车停下,接着,便是那名宦官尖细的声音。“殿下,到了。”
我看向他,他双手张开伸个懒腰。“睡了一会儿,人也精神多了。”继而转头对我一笑。“李良辰,现在还怕么?”
他不跟我说话,是知道我心里害怕?这便代表,他知道我的目的,所以一路上他不理我,是晓得我会胡思乱想?
他心如明镜般通透!我强自扯开笑容。“殿下说笑了,侍奉殿下,是良辰的福气。”
“那好。”他朝我伸手,语气暧昧。“便让本王看看,你如何取悦本王。”
看着面前修长的手掌,我尽量保持微笑覆手而上,他掌心分明温凉,却让我觉得灼热。
他牵着我躬身出了马车,车外的宦官现出会心神色。“如此佳节,殿下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呵,你这嘴,倒是愈发会说了。”他似嗔似怒的说了一句,那宦官连连陪笑。
我一手抱着琵琶,一手还在他的掌心,他跳下马车,我也本能的跟着跳下去,却见他倏尔回头,与他撞个满怀,他笑而不语,只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牵着我往侯府行去。
我心下琢磨,方才他回头是想扶我下马车?而我居然就这样跳下来了,这样,他是不是觉得我毫无女子的柔美?可是,我生于军中,下个马车哪里需要人扶?我担心起来,我在他心里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女子的娇柔。
进到侯府里,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进门是一方庭院,种的花草都已经枯败,显是许久无人打理,两边修了回廊,及后是几处房院儿,明月下,我环视一周,算不得多大,当是有二十几间屋子的样子,也不甚华丽,于一个侯府来说,实在是有些寒碜了,我想,若非是这安王下榻,那些屋子廊亭下当是连灯都不会点的,毕竟,景毅是不会花闲钱用在享乐上面。
那宦官提着灯笼行到一院落前,走进院子里,有三四间房屋,小院里种了修竹,倒是这翠竹长得茂盛,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灯影下,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摇曳着。
宦官推开房门,把屋子里的灯点亮,说道:“殿下,老奴这便吩咐人去打水给您沐浴。”
安王颔首,那宦官就离开了,还识趣的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有一床榻,床左侧立了屏风,右侧有一方桌,窗前有妆台,还有一张方榻在妆台旁,装潢简洁却不失韵致。
这时候,安王松开我的手回身坐在了床榻上,然后看着我。“你还会弹琵琶?”
我立马恭敬回道:“是殿下,您喜欢听什么曲子,良辰为您弹奏一曲?”
“罢了,方才本王握你的手,感觉到你手上有茧,想来,你这琵琶弹得也不会太好。”
他嘴角轻牵,展出一个温和笑容,只是,他这话里的意思却是另有所指,我手上的茧非是练琵琶所致,而是武器!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哎,别想了,本王就是在说,北靖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他说得这么直白,我蓦地抬头看他。“殿下!”
他也不管我心中是否惊惧,只拿眼细细打量我,倏尔说道:“你这般瘦弱体态,哪有女子的婀娜,这脸蛋儿么,也只是中等,本王好歹贵为王爷,美人见得不少,他就不怕把你送来,本王会不喜么?”
最怕的就是他根本对我没兴趣,他直言我普通,想想也是,他一个王爷,看过多少美人,虽然我自己觉得姿色还不错,可又怎能入他的眼。
然而,我既跟着他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对上他的视线,说道:“殿下,良辰自知不是什么美人,可殿下这么说,未免,未免太过于以貌取人了。”
“呵,敢当面说本王的不是,倒是对了本王胃口。”他笑得意味深长。“知道本王先才在马车里的时候为什么不理你么?”
我不解,只听他说:“马车外有杨公公,有侍卫在,如果理你,你哪里能像现在这般直来直去的说话,必是所虑甚多,说话言不由衷。”
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他想法奇特。“殿下,我说话若无顾虑,就会是直言不讳,您就不会觉得我说话冒犯?”
“直言不讳才是真性情,本王没那么小心眼。”他拍了拍身旁的床沿。“来,坐过来。”
总归要面对的,我深吸一口气行到他身旁坐下,他侧首看我,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暗影,他微蹙的眉使得眉宇间有了一种忧郁之色,而他的话却是在评论我的容貌。“眉略粗,即使刻意描细了,仍有一丝英气,眼略圆,有灵气却失了媚态,鼻子倒还小巧挺立,这嘴却是薄了些,会让人觉得无情。”
都说薄唇无情,而景毅就长了一张薄唇,可面前的他也是薄唇,我不由道:“殿下的嘴唇也薄,难道殿下也是无情之人?”
“呵呵。”他那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无情亦是多情,本王是多情之人。”
“既无情又怎会多情?”我不懂。
“因为一个人太多情的话,于喜欢他的人来说,就是无情,而一个人若无情的话,却是因为他心里面的情太多了,以致于让喜欢他的人感受不到他的情。”他这样说道:“这便是我的理解了,那么李良辰,你是多情还是无情?”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我知道我是有情的,遂说道:“我想,我是多情的人。”
“看,我俩还是一样的性子呢。”他好像很高兴。“这样,难得遇到有缘人,以后你就唤我启明,我唤你良辰可好?”
他这思维跳脱得令我一惊,忙道:“殿下身份尊贵,我岂敢直呼殿下名讳。”
“无妨,我都不介意,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连自称都变成了我,此后多年,都是如此。“况且,北靖侯是要你来取悦我的,你唤我名字便会让我感到欢喜。”
言下之意,我若再喊他殿下,他就会不高兴了,我只得试着唤他。“启,启明。”
不知为何,这样喊一个男人的名字让我觉得很是亲密,自己都觉得耳根发烫,反是他听了,心情大好的样子。“嗯,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好罢,只要他高兴,我做什么都无所谓,这时候,那个杨公公的声音在外响起。“殿下,水已经备好。”
“进来罢。”
他吩咐完,门就被推开,杨公公看我坐在安王身边,笑意深深,他身后有五个小厮还有一个丫鬟提了水桶进来,想是平日打理侯府的下人,此时安王下榻,就来伺候安王了。
屏风后,水倒入浴桶哗哗声响,很快就弥散出热气来,五个小厮尽都退出房外,只那丫鬟留了下来,安王睇向杨公公。“不用叫人伺候了。”
杨公公看了我一眼,连连陪笑,招呼屋里的丫鬟同他一起出去,我才晓得,这丫鬟是来伺候他沐浴的,眼下遣走丫鬟,是要我伺候他的意思?想自己一会儿做的事情比伺候他洗澡更私密,索性自己开口,或许还能让他觉得我懂事乖巧。“启明,我伺候你沐浴吧?”
“我让你唤我启明,便不是要你来伺候我的。”他语气愠怒,看着我说道:“良辰,我遣走他们,是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才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说,想怎么做,都不会再有顾虑。”
“你......”我看不太懂他这个人的性情如何,究竟是逗着我好玩有趣,还是真如他所说,他觉得有缘。“真不会计较我说话直言不讳会冲撞到你?”
他似是感叹的道:“良辰,我身为王爷,听了太多的假话,可我只想听真话,而你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回想今日我略带驳斥他的话语,当真是我说出了自己心里所想,想他一个王爷,平日里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确实听不到几句真言,然这些他心里纵然清楚,可对于别人说什么,他即便再是身份尊崇,也无法左右,他其实是想有人能够真诚待他罢。
想明白这些,我说道:“启明,如果你能答应我,无论我说什么话你都不责怪我,我保证,我不会骗你。”
“光是不责怪你,或许你尚会觉得不安,这样,我答应你,不管你说什么,即使惹我生气,我都不会怪你,也不会迁怒你身边的任何人,如何?”
他给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回答,令我讶异,可他既给我这份承诺,我就当给他相等的回应。“你肯诺我,我李良辰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惟有真诚以待。”
他展颜。“我相信你。”
少顷,他转入屏风后沐浴,水花声声,听得我心发慌,不管仓促中我跟他达成了一种怎样的情谊,可我到底是景毅派来伺候他的,一会儿该发生的还得发生。
女子固然重视贞洁,即使我想得透彻不在意,可终究没做过这种事情,心里还是会怯懦,只得正襟危坐,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水声忽停,我不安的坐在床榻上,看着那双玄色缎鞋走到我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朝我伸来,捉着我的下巴微微用力,使我抬头看他。
“还是怕?”
虽说承认怕不利于后面行事,可我既答应不骗他,就不会食言。“有一点。”
他身着白缎里衣,长发披散,不似先前玉面竖冠得一丝不苟,眼下几缕碎发拂在他额前,平添了几分不羁之感,实是个少有的美男子,可端华贵气,可不羁风流,他扯嘴一笑。“既然来都来了,还怕什么?”
我不知他在跟我玩笑,支支吾吾的说:“总归,总归,会紧张。”
“好了,不用紧张。”他手指滑过我的脸颊,令我整个脸都滚烫起来,身体也止不住轻颤,他一路向上摸到我的头顶,随后取下束我发髻的步摇,我的头发瞬间倾泻下来,垂了我半边脸颊。
心正突突猛跳,他回身就坐到了我身侧,然后一搂我的脖子,我顺着他后仰的身体,倒在了他的臂弯里,耳边,是他温润的声音。“别怕,好好睡一觉。”
我诧异。“你......不要我侍寝?”
“良辰,这种事情得你情我愿才有意思,况且男人和女人之间不一定非得有这种关系才能躺在一张床上,也可以是知己。”
他温热的气息洒在我颈间,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我忽然就安下心来,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是景毅送给他的,他明明不要我侍寝却留下我,便就说明,他接受了景毅的意图,亦是为了不让我为难,同时让景毅安心。
通透善良如他,是一个能让我心安的人,且往后多年,都一直予我心安。
我扭头看他,长长的睫在昏黄烛光中晕黑了眼睑,挺立鼻子也将他的侧脸勾勒得完美,只这半张脸就足够俊逸不凡,他倏尔睁开了眼,一双狭长的凤眸弯起。“这样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好看?像不像你梦中情郎的模样?”
我忍不住笑起来,分明是个体贴细致,心地纯善的人,偏偏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我心里是非常承他情的,或是说感激,我看了他许久,说道:“谢谢你,启明。”
“这就对嘛,笑起来好看多了。”他的脸也转过来,与我说话。“良辰,你今年几岁,多大的时候跟着北靖侯的?”
“我今年十七,九岁时被侯爷所救,就一直跟着侯爷了。”许是刚才之诺,我同他就像多年好友,说起话来一点不用顾忌,却还是不忘为景毅说好话。“那时战乱,我跟我阿弟躲在柴草堆里好几天,都饿晕了,是侯爷发现了我们,还给了我们葱油饼吃,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葱油饼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侯爷还答应我,往后每年我过生辰,都给我买葱油饼,他对我们这些战乱遗孤,还有军中的将士都很好,他有什么都会分给军中将士,从来不会独自享用,将士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所以,有他这样的将领,我们炽阳军才能这般同心同德,团结一心。”
“那是你饿极了,才会觉得葱油饼好吃。”他好笑的道:“你还有个弟弟?叫什么名字,今天可有在校场?”
“就是站我旁边那个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皮肤黑黑的小子,他叫陈长安,是我乳娘的儿子,虽不是我亲阿弟,但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比亲姐弟还亲。”我问他。“你呢,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了,会不会觉得太老?”
我失笑。“二十五算什么老,那活到七老八十该怎么办?”
“毕竟你才十七嘛,与你比起来,不就老了么。”
“男人三十而立,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我又说:“不过,你这年纪该有孩子了,对了,你是皇子,当是有很多妻妾的,你应该都有几个孩子了才是......”
“打住打住,为什么皇室子弟就该有很多妻妾?”
我理所当然的道:“有权有势,就算你不想要,人家也要巴巴的给你送来。”
“这话说得是那么回事儿,不过,我没有妾室,也没有孩子,就一个王妃,还是先皇时指给我的。”
我听出他话里有些许不愿。“其实,你身为皇子,你的婚姻关系着朝堂,先皇给你指婚,也是为了巩固朝堂。”
“你一个边关长大的丫头,还懂这些了?”他些微落寞之色。“当然了,这些道理你都能懂,我怎会不明白,只是,谁都想与心爱之人朝暮,纵然我心中明了这不过是为了大局,可我依然不能免俗,还是会觉得失望。”
我好奇。“因为你父皇给你指婚,所以,你心爱的姑娘不愿跟你在一起了?”
“这倒没有,我成婚的时候刚刚及冠,还没来得及去找喜欢的姑娘呢。”
我好笑的道:“都没影子的事情,你失望个什么?”
“哪个人没有少年心事啊,我年少时就是这么想的,找一个喜欢的姑娘,然后一辈子跟那姑娘相亲相爱,白首暮年。”
男人大都想要三妻四妾,而他只盼与一人白首,品性高洁如他,我却有些为他惋惜。“听你说你现在还只有一个王妃,定然是还没有找到心爱之人,我只能祝你有朝一日能找到你所爱的人,不枉你少年之愿。”
他笑着对我说:“我也想找个心爱的姑娘,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了。”
“真的吗。”我替他高兴。“那我便祝你得偿所愿。”
“会的......”
他告诉了很多他的事情,我也告诉了他很多我的事情,我们越聊越起劲儿,直闲聊到半夜才渐渐睡去,许是他令我心安之故,这一夜,伴着他身上清幽檀香,我竟是连梦也没做,睡得十分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