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为这一天做了足够的准备,可骤然听到景毅这样说,虽然隐晦,我心里依然慌乱起来,有害怕,亦因他的无情。
耳边,是他略沉的声音。“良辰,你当是明白,现今我炽阳军处于进退两难的局面,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做,才能不负多年跟随我的将士,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这天下百姓不再过这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日子,我很为难,也很煎熬,因为要做到这些,需要足够大的权力,而要得到这权力,又免不了牺牲,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根本没有那样大的能力,继而想要放弃,可看到黎民浮生飘摇,我却总想要试一试,看能不能让他们不再生活在无望之中,所以,良辰,你能明白我吗?”
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可他跟我说这么多就像在跟我解释他的无奈,表达他的自责,于我而言这便足够,况且,先有云香为他做过这样的牺牲,我又何尝不能?而他,是为了天下苍生,如他所言,他要这权力拯救这苍生,就免不了牺牲,那么,我于其中,又有什么所谓。
我只问他。“侯爷,您想做这天下之主?”
他怔怔看着我,倏尔神色正然。“朝堂动荡,贪官污吏遍行,地方权贵各自为政,苦的只有黎民百姓,放眼这天下,哪里不是苦不堪言?倒是我这边地还有那么几分安宁,岂非可笑?既然我能将偏荒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何不能让中原富庶之地重归祥宁!”他站起身来,承认道:“是,我想做这天下之主,还苍生一片乐土!”
“既是侯爷想要。”我也站起来,看向他目光灼灼。“良辰愿为侯爷赴汤蹈火,不顾一切!”
愿为他付出一切的承诺出口,我却不知,这一切的代价是我所不能承受,多年以后,只叹年少无知,荒唐到可悲!
他沉吟半晌。“可......”
“侯爷。”未等他话说出口,我第一次打断他。“记得我被您救下之时,您就如明媚阳光照亮了我心底的恐惧和绝望,跟了您这么多年,更是觉得您就是照亮这灰暗天下的曙光,只有您,才可以让这天下太平,侯爷,良辰惟盼您心愿得偿,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这一天......”他看着我,眼中有一丝难言之色,最后坚定的道:“会的。”
气氛有些微安静,少顷,云香帐外请见,打破这帐中静默。“侯爷,唤云香何事?”
他背过身去,吩咐道:“云香,今晚,好好替良辰梳妆。”
音落,云香猛然看向我,眼中有惊诧,有同情,我知她在想什么,可她曾做过的事情,而今不过轮到我罢了,有什么可同情的?只微微朝她笑了笑,才见她低头应下。
回到营地,我就洗了个澡,黄昏后吃罢晚饭,云香捧了套女子襦裙出来,笑容带着难掩的怜惜。“良辰,我替你梳妆吧。”
“云香。”我尽量对她笑。“你不必为我感到可惜,这让我觉得我很可怜,这一天,不是迟早都会来的么,侯爷心系黎民苍生,我既是为了侯爷,也是为了这天下百姓,便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了。”
“可你年纪还小......”许是后面的话不好说出口,她轻叹。“我原以为侯爷带你和长安上战场,把你们置于明处是有别的打算,可现在......罢了,既然你想得通透,我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话说得未尽,而我也曾想过景毅把我和长安置于明处是有其它打算的,毕竟训练出我们五个人就是为了执行一些特殊的任务,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才不会暴露身份,也就越方便行事。
现下想来,或许景毅早就料到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后不放心他,会派安王来试探,所以,他把我和长安放到军中,一是为了能让我引起安王注意,好教我接近安王,以便获知安王的心意,而长安自小就见不得我受到什么伤害,他让长安上战场,以长安的能力,必能斩杀敌人获战功,如此,便有理由让长安在军中任职,军中将士也不会不满,同时,也能遣走长安,以免长安知道他让我接近安王后会发生事端。
原来,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安排......
说不难受是假,可自己立下誓言为他不顾一切,便就再无回头之路。
我强装欢喜模样,伸手去摸云香手里的鹅黄襦裙。“云香,自我来了营地,就再也没穿过女装了,这套衣服摸上去滑溜溜的,穿在身上肯定很舒服,还有,这上面绣的花真好看,是什么花?”
她也摸了摸衣服上的绣花,垂睫道:“这是朱顶红,又名并蒂花。”
花开并蒂,意喻良缘,大约是每个女子心中期许,然她和我,都在追逐那明亮曙光,注定是不会有良缘了,然天不弃我,当真予我一段大好良缘,足可一生珍惜。
“啊,原来这就是并蒂花呀,我还不知道呢,我想赶紧换上,看看我穿着好不好看。”
我大声说道,欲扰乱她的思绪,果见她神色缓和出了浅浅笑容,她本就生得柔美,即便训练辛苦,她依然有一种温柔之态。“我们良辰是大姑娘,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穿着自然好看,去换罢,换完衣服,我给你梳妆。”
军中艰苦,我又长期训练,身体跟个男子似的精瘦,襦裙穿在我身上有些大,显得更是单薄。“这衣服穿起来不太合身,一点儿也不婀娜,这样怎么去引诱那个那个什么安王,别一看到我,就把我赶走吧?”
“你这妮子,怎么说话的。”云香嗤笑,走过来一边帮我收紧腰带,一边说道:“女子体态丰盈婀娜自然是美,可女子之美万千,谁说瘦就不好看了,我看你身形瘦小,将腰身收一收,显得更瘦一些,反倒会有一种柔弱之美。”
帐中只有一面小铜镜,我站得远远的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她这帮我一收拾,我果真看着更瘦了,当真有她说的那种纤细到羸弱的感觉,我赞道:“云香,还是你懂得打扮。”
她把我拉到镜前坐下,桌台上放了一些胭脂水粉和三两首饰,还点着两支明晃晃的蜡烛轻轻摇曳,烛光投射在铜镜里,灼亮闪烁。
而此时,即便与外面的大营相隔甚远,远处将士们欢腾的声音依然能传过来,已经好久,没听到军中有这样的欢声笑语了。
窗外的月如我眼前铜镜一般圆亮,圆月团圆,我已无家人,当然,长安是我视为阿弟的人,而这些与我一起在军中长大的他们,韩旭,云香,周同,景昭,就是我的亲人了,这些年,在中秋夜这天,我就是与他们一起度过的,亦算团圆。
我有些感叹的道:“云香,军中将士无法回家团圆,也有好些将士已经没有家人,听他们那么高兴的声音,我也高兴,他们应是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家,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欢闹。”
“嗯,是闹得挺欢的,将士们驻守边关流血流汗,平日里过得艰苦,难得看他们高兴一回,我听了,心里也欢喜。”云香给我梳着头发。“良辰,像我们这种失去亲人的人,本就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却还能在这样一个地方聚在一起,就是天大的缘分,这些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在我心中,我早就把你们当成亲人了,我感念侯爷带我回来,让我还能体会,有家人的感觉。”
我回身握住她的手。“云香,其实,我刚刚就想说这话来着,我们是没有家人了,可我们在一起,就是家人。”
她微笑,笑意直达眼底。“是,我们是家人,就像你和长安,你和长安可以为了彼此不顾自身安危,而我也能为了你们涉险,我相信韩旭,周同和景昭也会一样。”
“是,我也相信。”我点头。“以后我们不管会遭遇什么,我们都会是各自心中最重要的人,哪怕是阴阳两隔,都不会相忘。”
“又说浑话,你还这样年轻,什么阴阳相隔的不吉利。”她瞪我一眼。“坐好了,我给你梳头。”
诚然,她和我心里都明白,我们走的这条路,显是凶多吉少。“我说的是实话,如能为侯爷,为这天下苍生出一份力,抛了这身凡骨,又算什么。”
她手上的梳子停了停。“是,侯爷是能给这天下希望的人,而当今陛下忌惮侯爷,命安王来拿侯爷把柄,所以良辰,此番你去侍奉安王,不可出任何差池。”
她语调缓慢,却是郑重,我亦晓得不能出问题。“我知道,放心吧云香,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侯爷扫清障碍。”
她叹息。“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傻呢。”
“云香,你不也一样。”我轻笑,两人半晌无语,云香为我绾上发髻,一支步摇插入我发中,看着镜中的自己,倒还真比往常有了些女儿娇态。
边关生活,风霜之中,寒风如刃,没人能养得一身好肤色,我也是面色有些发黄,香粉敷面,脸上变得白皙,云香甚至在我脖子上都敷了粉,使之看着匀称,再匀了胭脂,描了眉和眼线,最后抹上鲜红口脂,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看了不少,原来,女子之貌,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确实不假。“云香,你这双手太巧了,我都不相信我能这样好看。”
“你模样本就乖巧,只消稍稍打扮一下,就很好看了。”她打趣道:“这下不怕被安王赶走了罢?”
“我白日里穿件军装他都能瞧得上我,可见他是个没什么眼力劲儿的人,我这都盛装打扮了,还怕个什么。”我也玩笑起来,为这即将要到来的事情,打消内心的慌乱。
如是我在强颜欢笑,云香也只能陪着我戏语,令这尴尬,沉重且诡异的气氛缓和些许。
亥时初,韩旭的声音在外响起。“良辰,好了么?”
我回道:“好了,进来吧。”
韩旭撩开厚重帐帘,他一进来,就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良辰,没想你着女装这般柔美模样,倒教我眼前一亮了。”
我笑道:“如此,也就不费云香帮我捯饬这半天了。”
他突然垂下头,低声道:“良辰,我是来接你的。”
各自都心知肚明,他却有些难受的样子,如往常一样,我拍拍他的臂膀。“韩旭,这是我能为侯爷做的事情,我很开心。”
他抬眼看我,扯出一抹笑容。“好。”
云香把琵琶抱来给我。“带上吧。”
我知道她的好意,万一我不讨那安王喜欢,或许弹弹琵琶能搏得安王青睐也未可知。“虽弹得不好,也能勉强入耳。”
“去罢。”
云香笑看我转身,出了营帐,韩旭拿大氅披在我身上,这个时节,北地虽还不算寒冷,但早晚已是十分冷凉了。
马车就在帐外,他伸出一臂,我扶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就要进车厢了,他说:“良辰,一切小心。”
有关心我的语气,也有怕我行事不周,惹出事端的担忧,我朝他轻笑。“知道,我会的。”
车内一盏马提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芒,车轮滚滚而动,外面,是韩旭沉默的驾着马车,透过车窗帘子,我看到大营方向灯火明亮,还依稀有着喧闹的声音,在这乱世之下尚能有这样的欢声笑语,实在是难得到珍贵,因为这世间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奢望了,有谁知道明天会是个什么光景?更遑论这些将士们,随时都可能在战场上洒下他们的热血,与其终日惶惶,还不如开心一天是一天,或许,他们也在尽力宣泄心中对未来未知的恐慌,所以才会那么大声的欢闹。
马车在大营门口停下,马车外依旧是韩旭的沉默,许是这种情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用无言来对待。
不多时,外面有几个人谈笑的声音,我听出景毅在内。
他说:“殿下海量,臣佩服。”
还有清润的声音。“哪里,本王与北靖侯的酒量,当是不相上下。”
更有附和的声音。“殿下,侯爷,您二位都是好酒量,就莫要彼此恭维了。”
一阵笑声,他们的步子逼近,我知道是那个安王来了,心口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起来,起伏不定。
须臾,车帘被拉开,我垂着头不敢看那个王爷,可又怕这般怯懦样子惹他不喜,抑制住心里的胆怯,倏尔抬头,昏黄灯光下,我看到他眸色略微一动,脸上因饮酒染上红晕,清隽的面容显得迷离,越过他的腋下,我还看到了马车外站着的景毅,景毅也蹙眉看我,似是在看我如何行事。
随即,我展开笑容。“殿下,良辰是来服侍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