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华住的厢房在一个小院儿里,走进宅子,就见小院门洞透出光亮,说明方如华并未入睡,而门洞外,郭庆和闫文手握刀柄,笔直站立,一派尽忠职守。
郭庆选在晚上值守,而夜间方如华多已休息睡觉,郭庆既守护了方如华,两人也少了很多交集,看样子,郭庆是谨守诺言了,我领着景昭和云香行至院中,郭庆立马向前一步,说道:“李姑娘,这么晚了,来找夫人?”
“这是将军的侄子景昭。”我看了看景昭,说道:“他自是应该第一时间来拜见夫人的。”
郭庆和闫文马上道:“见过将军。”
景昭常年生长于军中,对将士们也十分体恤亲和。“辛苦你们了,快别叫我将军,我还没有军职呢。”
想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景昭,有些愣愣的,我插口说道:“好了,我们快去进去吧,不要打扰他们值守了。”
不过几步路,行至门口,我轻扣房门。“夫人,良辰求见。”
须臾,小玲打开了房门,屋内灯光明晃,方如华转过屏风缓步厅中,她一身淡蓝襦裙端庄秀丽,见得景昭和云香,神色些微诧异。“李姑娘,这两位是?”
我恭敬回道:“回夫人,这位是将军的侄子景昭,这位是云香姑娘。”
云香立即行礼。“云香拜见夫人。”
而景昭却迟迟未出声,我不由侧头看他,见他望着方如华,面色扭结,好半晌才吐出来。“景昭,拜,见,伯母。”
这小子平日里又没有口吃,怎现在就几个字还说得磕磕绊绊的?
方如华微微颔首。“你们有心了。”
景昭只是半低着头不说话,还好云香没有冷场。“夫人,我等皆是将军所救,将军于我等有再生之德,我等对将军尊如父兄,对夫人亦是不敢有半分不敬,是以,哪怕时间已晚,我等还是要来拜见夫人的,只怕打扰到夫人休息。”
“云香姑娘多虑,现在不过戌时三刻,我还没那么早入睡。”方如华不急不缓的说道:“快别站着了,坐下说吧。”
云香的话说得不甚详尽,我补充道:“夫人,原本我们还有两个同伴,一个叫韩旭,一个叫周同,因是男子,不方便夜里拜见,所以云香也代表了韩旭和周同的敬意。”本来也只是带景昭来见见方如华的,没有打算久待,何况景昭似乎不太自在的样子,我接着说道:“眼下时间虽不算太晚,却也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夫人了,景昭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很是疲惫,也该好好休息了,我们今晚就留宿府上,明日一早,再来向夫人请安。”
“如此。”方如华唤道:“小玲,替我送送他们。”
“是,夫人。”小玲转身就要去拿灯笼,我忙道:“小玲姑娘留步,不必麻烦,我们这就告辞。”
说着,我们三个人再躬身行了一礼,才退出屋子,路上,我奇怪道:“景昭,你今天怎么不仅结巴,还成了哑巴?”
云香也说:“对呀,你今天很反常,若非我接了你该说的话,夫人就该觉得我们不敬了。”
景昭平素是个开朗的性子,离开方如华的院子,一下就恢复如常了。“她看着也就跟我一般大小,让我唤她伯母,我好为难呐。”
原来是在纠结这个问题,不过,方如华确实跟他一般年纪,只是。“夫人年纪跟你是差不多,可夫人哪怕比你还小上几岁,也还是你伯母,辈分不能乱,你下次见了夫人不能再这样了,云香说得对,你这样会让夫人觉得你对她不敬的。”
“呃......我只是没想过她会这样年轻,有点不适应罢了。”景昭说道:“等过段时间,我也就习惯了。”
“夫人不仅年轻,还很漂亮。”云香却是很开心的样子。“将军真是有福气。”
宅子不大,不过几句话,我们就走到住处,景昭住一间,我和云香住一间,夜里,我和云香还聊了许久,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天刚亮,我们就起床去给方如华请安,第二次见方如华,景昭比昨晚好多了,至少看上去没有不自在。
时间一日日从指间流过,转眼一年过去,其间,赤水营在城外临水落寨,以方便他们训练,另外在河道宽敞的地方修建了船坞,招募了几百个工匠造船,这年头能有事情做,还有工钱领,那些工匠都十分尽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赶走,丢了饭碗,只是,这里的河道终究算不得宽,不敢造楼船,就怕搁浅在浅滩里或是困在弯道里了,因此,只造了斗舰和艨艟,已有斗舰六十,艨艟三百,已是不容小觑了,其中一半已经入水参与赤水营演军,至于楼船,则托李青龙的关系,秘密在汉川县建造,如今已造出十艘,均未下水,只等用的时候,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此外,骑营在收复南海郡时战死了近五百将士,从步军中挑选了五百名精锐出来补充骑营的四千军力,还有景毅和伍德侯已同荆州节度使马程达成同盟,如所料一般,马程对伍德侯和景毅的安排未有任何异议,且听从军师赵伟宏建议,先按兵不动,不主动招惹沈佑,养精蓄锐。
另招募了一些流民进行屯田,既解决了部分流民的生计问题,还能获得民心,周遭百姓都十分拥戴景毅,各地不少逃难而来的难民,也都愿意留下,马山镇渐渐热闹起来。
再有这段时间的招兵买马,炽阳军也得到了扩张,骑军是最勇猛的战力,可要养得起一支精锐骑军却是十分困难,光是战马,就很难获得,因此,四千骑军已经是炽阳军最大兵力,除水师一万五千人没有扩编,步军已然扩编到了一万两千人,如是,炽阳军的兵力已经相当雄厚。
其间还有很多大小不一的事情发生,在此便不一一赘述,只是沈佑的事情还是要提一提的,这一年多来,荆州几乎被他全部收入囊中,若非攻打郢都城会得不偿失,沈佑怕是早就打进来了,只是,他已经占据了荆门,距离郢都不过两百里路程,连江城都已被他攻占,因此,孔云所管辖的地界几乎是被沈佑半包围了起来。
沈佑还率军北上,一路攻城略地,最远已攻至金城,这表明,他已经开始向中原进军。
朝廷惶恐,接连下旨,命各地援军平叛沈佑,可朝廷比两年前更加式微,哪里还能调动各地大军?俱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予以观望局势,是以,想要谋求大业的景毅,必须出手了。
章德四年九月初七,朝廷第三道旨意下达郢都,先前两道旨意皆是启章帝跟前的总领太监江风颁发,这一次,再次派出了安王卫启明,这一个与我深有交集的端方公子。
他站在那里宣读圣旨,依然是风姿绰约,傲然绝立,然而,任他再如何在这风雨飘摇的山河里遗世独立,也耐不住他只是一个名存实亡的王爷,只是,景毅仍旧要借助皇室的力量,从而才可以做到名正言顺。
可对于我来说,能见到他,还是会觉得欢喜。
伍德侯在郢都设宴款待,我默默跟在景毅身后,许是人多的原因,景毅并未开口让我去侍奉卫启明,但这场宴席却找来了郢都城青楼里的姑娘来作陪。
刚刚落座,就有姑娘们弹唱起舞助兴,每个人身边也有姑娘相陪,陪景毅的这个姑娘很是美艳,一坐下后就殷情的给景毅敬酒,景毅素来就没有把心思放在玩乐上,只是在一定的场合上,有必要逢场作戏,他只淡淡饮下姑娘送去的酒水,并不多言。
而卫启明到底还是个名义上的王爷,自然坐在主位,我正想着伍德侯会给他找个什么样姑娘,须臾,就见一名身姿窈窕,眉眼含媚的姑娘行至卫启明身边,她手持酒壶为卫启明斟酒,声音宛若鸣翠。“婉儿不才,想敬殿下一杯。”说着,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盼殿下赏脸,能看到婉儿对殿下的一番爱慕之情。”
这话说得很暧昧,可从这位婉儿姑娘口中说出,却感觉媚而不俗,自有风情,适时,伍德侯孔云说道:“殿下,婉儿姑娘乃我郢都城花魁,平日里是千金都请不来的美人,听闻殿下莅临郢都,竟是不请自来,可想婉儿姑娘对殿下的一片真心。”
卫启明接过婉儿手中的酒杯,笑容温润如玉。“美人盛情,本王怎可辜负。”
这卫启明,我还在为见到他高兴,他却一眼都没瞧过我,眼下又有美人相陪,怕更是看不到我了,我正腹诽,就听卫启明说道:“只是,本王恐怕要让美人失望了。”他目光向我睇来,含笑着道:“先前人多,本王没看到良辰也在,既然良辰在此,那么,本王就只要良辰作陪。”
少顷,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心中一惊,我该怎么办?我站在景毅身后,景毅也没个表示,可如果我不去,那些人会怎么想?景毅不将安王放在眼里?可如果去了,又无疑表明我曾和安王有过关系,甚至会觉得我是景毅特地送给安王的细作,然则事实也是。
踌躇间,我脑中百转千回,我知道我不能沉默,否则,启明会没面子,可没听到景毅的命令,我又不敢向前,为难之际,终于见景毅回头,他笑着说道:“好好侍奉殿下。”
在众多的目光中,我如临大赦,朝卫启明走去,转身之间,我不由自主对着卫启明笑了出来,我亦看到了他看过来的笑容。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就听得孔云声音。“没想殿下和李姑娘还有这等情缘,真是羡煞旁人呐,只是不知,李姑娘的伤势可有大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在说初见他时,他对我有所兴趣却被景毅以我有伤在身拒绝的事情,看来,这个伍德侯的性情确实有些为所欲为,还斤斤计较,都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他还拿出来说事,哪怕当着卫启明的面,都没有收敛。
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得罪他,就听卫启明说道:“怎么,良辰受伤了?”
他的出言询问,无疑是在给我解围,我忙道:“多谢殿下关心,良辰确实受了重伤,至今未复。”
“唉,你怎么就这般不小心,好在本王来了,可以亲自帮你调养。”他语气无不关心,他是知道我有伤未愈的,这样说,也只是为了堵住伍德侯的嘴。
我如释重负,继续朝他行去,经过婉儿姑娘身边时,我抱歉的说道:“对不起婉儿姑娘,我与殿下是旧识,殿下是个重情之人,所以才会让我来伺候的,婉儿姑娘若是愿意,可否请婉儿姑娘为殿下弹唱一曲,我用琵琶相和,以此为殿下助兴?”
我这么说,是为了免去婉儿姑娘的难堪,与她同时弹奏,也是把自己拉到了她同等的地位,好让她不会觉得低人一等。
显然,婉儿姑娘十分领我的情,她微微一笑。“良辰姑娘相邀,婉儿怎好拒绝。”
她让人拿了琴来,就坐在厅堂之上,而琵琶也有人给我送了来,婉儿姑娘调了调音,悠扬的琴声便响了起来,她嘴唇轻启,声音婉转动听。“洋洋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这是高山流水,一首古时名曲,我想,她弹这样一首有名的曲子,也是为了让我不至于出丑,是个心善的姑娘,毕竟这样的名曲,是初学乐器时必学的曲子。
虽然我琵琶算不得精通,但还算过得去,挑拨琴弦,以声附和。
一曲罢,厅中掌声不断,当然,这掌声是给婉儿姑娘卓绝的琴技,方才我的琵琶,没扰乱她的琴音就很不错了。
婉儿姑娘起身。“谨以此曲献给诸位大人,望诸位大人今日玩得尽兴,婉儿就不打扰诸位大人雅兴了,婉儿告退。”
说完,婉儿姑娘从容离开,有先才卫启明对她的拒绝,纵使好些人想留下她,却也碍于各自皮面,只得作罢。
化解了这一场尴尬,我才到卫启明身边坐下,他让侍女帮我倒了茶水,然后让我同他与在场的人敬酒,他说道:“多谢诸位大人盛情款待,本王今日很开心。”
众人七嘴八舌,主要还是孔云的话有分量。“殿下开心,就是臣等的荣幸。”
饮酒毕,卫启明说道:“好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不必顾忌本王,免得失了兴致。”
此时,又有姑娘上前献舞,一时间,整个大厅都充斥着奏乐和谈笑的声音,嘈杂无比,卫启明也得以单独跟我说话了,他喟叹。“唉,这样的场合应付起来,还真是累人呢。”
我回道:“你不早该习惯了么。”
“倒也是。”他转过头来,又说道:“还是和良辰相处起来自在,连个青楼里的姑娘良辰都想着方的给人家解围,总是那么的善解人意。”
“这世间为人已是艰难,何况是夹缝中求生存的女子。”我不由叹道,忽觉这话有些沉重,这江山终归还是姓卫,百姓过得不好,便是皇室无能,随即玩笑起来。“方才你不也帮我解围么,我是不是也得夸你善解人意呀?”
“我本来就善解人意。”他倏尔一笑。“不过,也得看是对谁,良辰么,我自然是乐意的。”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殿下咯。”我以水代酒敬他。
他却捉了我的手腕。“这镯子你一直戴着?”
我反问:“那你是要我戴还是不戴?”
他笑道:“当然是得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