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散,我自然而然得跟着卫启明走,在伍德侯孔云安排的驿馆下榻。
四下无人,我和卫启明说话也就无须顾忌了,我问道:“朝廷没有调军前来么,如果只是将军,伍德侯和荆州节度使三方联军,要同沈佑较量,怕也是有些困难。”
“良辰呐,你应该明白,如今我顶着这个安王的头衔,也不过只是想力所能及的为百姓做点事情。”卫启明一声似自嘲的轻笑。“呵,如今皇室的权力,早就被架空得差不多了,能调动的也只有京畿的十万禁军了,眼下沈佑已经准备入主中原,这十万禁军是保证京畿的最后屏障,哪里还敢调遣?至于其它地方的驻军,就连那些皇室宗亲,各地藩王,哪个不是在作壁上观,以便将来择主。”
“对不起......”我也是一时只想到荆州的局势,而忽略了他在其中的煎熬和为难。“启明,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天下大势,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的。”
“安庆不过只在朝夕之间罢了,我能做的,也只是让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而已,何况,我似乎并没有做到。”他语气落寞,俊逸的脸上,仿佛写满了世事苍凉。
“启明。”他把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明明看到结局如何,却还是为之付出踽踽而行,何其大义,我蹲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说道:“若非你在各地辗转斡旋,让各地势力摇摆不定,还只是观望,现在的天下恐怕早就乱成一盘散沙了,有多少百姓,是因为你才有一栖身之地,有一口饭吃,这都是你为他们谋取而来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可你非神仙,救不了天下苍生,更何况,就算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他倏尔一笑。“良辰说得我好像圣人似的,这般夸我,我都要脸红了。”
“我是认真的。”我都能想象出他茕茕孑立在世间孤身行走的身影,我很心疼。
“知道你关心我。”他拉我起来。“倒是你,才该好好注意一些,我听那伍德侯今日的话有言外之意,莫非,他对你有所企图?”
我对他没有欺瞒。“他是表现过对我有意,不过被将军用我有伤在身给挡回去了。”
“伍德侯这个人行为乖张,处事有些恣意妄为。”他眉头微蹙。“好在我会留在荆州很长一段时间,有我在,想必他也会有所收敛。”
荆州局势冗杂,而且朝廷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沈佑,若沈佑不除,朝廷必定难安,势必会派信赖的人观察荆州动向,再加上如果荆州能平定下来,其它地方的势力也会为之忌惮,认为朝廷还是有能力的,如此,会少去很多战乱,至少能让那些有野心的人看见,沈佑占据襄阳这块宝地都没能如愿,那么,那些心怀野心的人也就会将自己的野心藏起来了,所以,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在荆州监军,因为,他代表的就是朝廷。
不管怎么说,就算一个皇朝再如何衰败,也有其号召力,伍德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明面上跟卫启明过不去,我玩笑道:“那就有劳殿下对我多加照拂了。”
“呵呵。”他笑起来,一手揽过我的肩倒在床上,在我耳边说道:“睡吧,我好累了。”
他的劳累,不止是身体的疲乏,更有为这破败江山的心力交瘁。
翌日,在伍德侯的大营里,连远在长沙城的荆州节度使马程也赶来了,营帐内,正中用沙盘绘制了荆州的地形图,标注了荆州各个城镇据点及要塞。
伍德侯于荆州地形最为熟悉,他说道:“荆门以北,竟陵以东,夷陵以西,如今皆被沈佑所据,荆门,竟陵,夷陵等地自不必说,城池坚固非常,要攻下不易。”他的手在地图上指向夷陵。“依我看,倒不如先攻占秭归,远安,当阳等小地方,好对夷陵形成夹攻之势,待拿下夷陵后,还可图荆门。”
“我看不然。”景毅也在地图上指画。“若率军攻打夷陵,荆门,而我军后防空虚,那么,沈佑在竟陵以东的大军袭来,郢都岂非危险?”
提到郢都,孔云眉头深锁起来,显然也担心他的老巢危及,问道:“那景将军觉得哪条线路更为稳妥?”
“我觉得,不如直接拿下江城。”
景毅此话一出,众人都投来不解的目光,景毅才就说道:“首先,拿下江城,可保我军后方无虞,此外,我们直接攻打江城,可打江城一个猝不及防,毕竟沈佑现在兵行几路,看似势不可挡,但实际上亦分散了兵力,是以,各地驻防也不会有重兵把守,据斥候打探,江城驻军差不多是三千,而我联军有几万之众,若突袭江城,沈佑各地驻军也来不及援救江城,江城内的叛军只怕是未战先溃,拿下江城便是易如反掌,然后坚壁清野,扫清江城周围各地要塞据点,就不会有太多伤亡。”
这套行军方案是他和军师赵伟宏商讨的结果,确实非常可行,只见在场的人都微微点头,很是赞成的样子,他又补充道:“不过,还是要派兵扰乱夷陵和荆门等地,以保郢都平安。”
话音刚落,孔云就一拍沙盘上的木框。“可行,这样一来,后方安全就不用担心了,待拿下江城,叛军若再想夺回,必教他有来无回。”
“正是,届时,再清扫竟陵以东的叛军,荆门的叛军必定以为我们会西行攻打荆门,继而求援各处调军驻防,势必会让夷陵等地的防守空虚。”景毅说道:“这时候,我们留下一队人马扰乱荆门即可,再以侯爷的布局,图夷陵,最后围攻荆门。”
“好,我同意。”孔云看景毅的眼神有了赞赏之色。“拿下夷陵后,荆门便被我军三面夹击,任叛军再厉害,也无法守住荆门,如此,我们便可北上,直取襄阳了。”
“好好,此计甚妙。”说话的是荆州节度使马程。“扰乱叛军视线,让他们摸不清我军到底要攻哪里,必然四处调军支援,几番下来,敌军军心必定溃散。”
“对对,等攻占几个城池后,我军士气大涨,定然势如破竹。”
“平定荆州,指日可待。”
众人无不赞同,只见卫启明点头说道:“如此,便有劳诸位将军,保我荆州之宁。”
行军计划落定,仿似如所说的一样可以一往无前,若是中途没有变故,或许真就可以像计划一样顺利,然而,未来会发生何事,现在的我们又何从预料。
召集郢都各地徭役,民夫运粮先行,大军择日进军江城。
伍德侯孔云出兵一万,留五千兵力驻守郢都,另外五千派往夷陵分散叛军注意力,荆州节度使马程从长沙城带兵一万悉数出军,毕竟此地的驻防不在他的考虑之内,而我炽阳军有景昭,周同领四千步军驻守马山镇,另外八千将士由林宇领兵,扰乱荆门等地,所以,炽阳军未有步军参战,但骑营和赤水营全军出动。
江城临长江修建,实属易守难攻之地,如是,打磨了几年的赤水营,有了用武之地。
大军夜行晓宿,分兵几路,赤水营沿汉江而行,因卫启明随赤水营出发,而我在众人眼里就是服侍安王的侍妾,因此,我也乘船随行。
与陈军和李兴同乘一艘斗舰,斗舰可载上百名将士,船肱上建有女墙,女墙下还有孔洞,可供将士们弓射,另竖有军旗大鼓,以壮声势。
望着滔滔江水,我身边的李兴目光炽烈,我问道:“终于要上战场了,你很期待?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姐,我注定要扬名天下,若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又如何让世人知道我的名字!”李兴兴奋说道:“我不怕,怕的,该是敌人!”
他很有志气,在第一次上战场前,我也曾这样认为,可真正到了战场,有了血腥的洗礼,我才知道什么叫惧怕,哪怕征战这么多年,而今不过是踏上另一条征途,我心中依然畏惧。“很好,阿兴已经是将军了,就该有这样的气势,带着将士们奋勇杀敌,勇往直前。”
他憨憨笑起来,他身侧的陈军说道:“李校尉虽是少年,却毅力非凡,李姑娘,你可别小看了你这个义弟。”
我戏谑道:“怎么敢,人家都已经是将军了。”
江风凉凉,令月事中的我很难受,许是我面上微微拧结,卫启明牵了我的手。“江风凉,回仓里去吧,免得染了风寒。”
李兴也说道:“姐,你身子骨不好,就别陪我们在这里吹风了。”
“好,那你们也别站风口上了。”我小腹的隐痛让我确实想尽快躺好,拿热水敷敷,幸得有卫启明这个王爷在,他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应设施都很齐备。
我蜷缩在床上,他装了一袋热水塞进被子里,无不责备的语气。“你呀,不过二十出头就一身的毛病,你说你以后年纪大了,该如何是好?”
我有气无力的说:“今日不知明日事,启明,你操心得太远了吧。”
他颇为无奈。“看你说话都费劲,就别说话了,好好歇着吧。”
在江中行了近十日,于章德四年九月二十四,各路军在江城外集结,在快到达江城的时候,卫启明就和我下了船,由一队护卫陪同,登上城外的翼际山观战,这是我少有没有上战场与敌人厮杀的时候,我厌倦血腥,还得感谢卫启明监军的身份。
站在翼际山上,可以清楚看到大军攻打江城的情况。
如设想的一样,江城的叛军未及料到联军会直取江城,因此,城中驻防的叛军不多,也没来得及向各处求援,在战鼓敲响的一霎,联军分别从东门,北门,西门同时进军,再有南门的赤水营从水上攻打,可谓是把江城围得水泄不通。
江城里总共也只有三千多驻军,左右回防都无法止住联军的步伐,很快,北门就被攻破,联军蜂拥而入,可以说,江城算是拿下来了。
这场胜利很轻松,也着实有些容易,可往往太过顺利的事情,总伴随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并且,附带着无法挽回的后果,以及我无法面对的伤害。
见大军攻入了城中,我欢喜异常。“启明,我要进城看看。”
卫启明脸上也有笑意,想来看到战事如此顺利,也很高兴,却是说道:“等打完了再去也不迟。”
我有些撒娇的道:“我想现在就去,我想亲自在城头插上我炽阳军的军旗。”
“你......”他有些哭笑不得。“你何时学会这些女儿的娇态了?”
“呃......”我也不知为何会跟他撒起娇来,或许是我从来都把他当成知己,不知不觉中,便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到他面前。“不管,我就要第一面旗是我插上城头的,反正我就是要去。”
“真受不了你这个样子。”卫启明抚额。“罢了罢了,我同你一起。”
“你就别去了,此刻城里定然是乌烟瘴气。”我忙道:“等安抚百姓的时候你再去吧,也好彰显皇室仁德。”
哪想他说:“你真把我当成养尊处优的王爷了?”
“好吧好吧。”我不想耽误时间,拽着他就跑。“一会儿你别后悔就成。”
可后悔的究竟是谁?我想启明会为一时对我的纵容后悔,长安会为他的失控后悔,而我也后悔我为什么要下山入城,可我又不能后悔,若我不下山入城,那结果,我将更不能承受。
不多时,我们就跑下了山,累得我有些气喘呼呼,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哪怕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不顾一切的奔向城门。
“你慢点儿,本就有旧疾在身,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卫启明有些嗔怪的在我身后说道。
可我慢不下来了,因为我听见城里有哭嚎之声,显得那样不寻常和喧嚣。“启明,不对头。”
许是卫启明也发现了异常,就算我的话表达得那样不明确,他也很快越过我身边,疾步朝城里跑去。
我跑不过他,待我进入江城后,看到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叛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街道上,染着鲜血的脚印被踩得到处都是,无人料理,而炽阳军骑营的将士像疯了一样在城中策马奔腾,至于赤水营,他们在水上作战,当是不方便和来不及入城,因此,还未见得他们身影。
再一看,近乎所有的联军都在城中抢掠百姓,而先前听到的哭喊声,便是百姓的无力反抗。
原本攻城略地,入城后就该马上安抚百姓,而眼下,竟是在劫掠百姓!
我终于明白炽阳军骑营的将士为何在城中奔走了,炽阳军素来军纪严明,他们是想阻止联军对百姓的掠夺。
蓦地看向卫启明,我想,这一切他比我更不能接受,果然,就见他冲进一间间民房,从民房里拽出一个个联军士兵。
我不能再傻站着了,我不能任由联军对百姓继续强取豪夺,也如卫启明一样,冲进民房里,想把那些失去人性的联军从百姓的家里赶走。
就在我刚刚进入一间屋子的时候,我听见了长安的声音。“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是他的怒吼,是他歇斯底里从心底发出的嚎叫,以致于他的声音都有些破碎,这么多年,我从未见长安如此生气,发生了什么?可以让他这般宣泄怒气?
不由自主的,没有任何思虑,我循着长安的声音,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