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卫启明跟我说长安受伤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准备,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副景象,眼睛酸涩得发痛,喉咙里似乎不受控制的有声音发出来。
下意识用手捂着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床榻上侧坐着的长安,半晌,我的声音才从指缝间一个一个溢出。“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良辰。”他急忙下榻,鞋袜都没穿就跑到我面前。“你别哭,我真的已经好了。”
若非眼泪流进嘴里有了咸涩的味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哭了,这十几年来,除了害死韩旭令我哭过,我从未掉过眼泪,如果不是令我极其难以接受的事情,又如何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他是长安,他若有事,就算泪如雨下也是理所当然,怔怔望着他。“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依然不答,只说:“都过去了,良辰,真的,我都已经好了,你别担心,更不要哭,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良辰,你别哭。”
他不愿说,我也不再逼问,此刻,我也稍稍冷静下来,他眼睛瞎了一只却都没有人告诉我,就说明是他刻意隐瞒,既然他不想我知道,就是害怕面对我的伤心难过,颤抖的抬起手,抚向他皮罩下的伤疤,忍着自己的声涩,不让他听出我的哽咽和心痛。“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他轻轻摇头。
火光下,能看见他嘴角浅浅弯起,是为我安心,可眼睛都少了一只,又怎会不痛,我再无法克制,手中柴火掉地,蓦地抱紧他。“长安,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他身体明显僵直,随后拍在我的后背,反来安慰我。“良辰,你别哭,真的不痛了,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不想你哭,我,怕你哭......”
他确是怕我哭的,若非我实在承受不住,便不会有泪,可我一哭,便代表我极具悲伤,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深吸一口气,欲把眼泪也吸进身体里,方道:“天冷,快回被窝里躺着。”
“嗯。”他向来听我的话,慢慢回了榻,把被子拢在身上,却又不躺下。“可,我睡不着。”
点了他榻前案几上的油灯,我坐在榻沿。“那就不睡,阿姐陪你说话。”
“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仅剩的右眼看着我,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已经是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了,如果不是皮罩遮住了他的一侧眼睛,不说是相貌堂堂,也是模样俊朗的,他这个年纪,本该是随性洒脱,荒唐不羁,然后再觅一合适的姑娘成家立业,可他却已经在军营里,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年,背负伤痛,过着不属于他的生活。
到底是这乱世之由,还是他的命该如此,亦或是,我将他带入了这种境地?
我不想他在战争的刀剑中继续拼杀,忍不住说道:“长安,你已负伤,不如解甲,找个合适的姑娘,安然一生,等天下平定,阿姐就去找你,好不好?”
“等天下平定......”他低喃垂睫,默了默,道:“我虽有一只眼看不见了,但我的弓射依然精准,我以后会多加小心的,良辰,你不用为我担心。”
可我害怕他再有任何意外。“长安,听话,战场上刀剑无眼,谁都说不准,就算你弓射再好,也不能主导一场战争的胜负。”
他低低说道:“良辰,是觉得我现在没用了么?”
“怎么会。”我忙道:“长安,是我不会说话,你不要多想,不要生我的气。”
“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良辰,你才不要多想。”他微笑说道:“只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天下未定,何以安身,你让我现在离开,我又能去哪儿?”
彼时,我表现出我喜欢渝州,他便问我以后留在渝州好不好,我却说,也得等天下太平了才行,不然何以安身,其实,他在那时候就想过要过平静的生活,只是时移世易,如今已难以脱身。
原来是我,在几年前就把他想要安定下来的心思给扼杀了,我只觉心里沉重得说不出话来,却听他说:“所以,我也在等天下安宁的一天。”
我答应过他,等天下安宁后就同他回去渝州生活,不由问道:“那长安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渝州。”
只听他简单的说:“有。”
还真有,我问道:“那姑娘是哪里人?你跟她表明过心意没有?”
他沉吟片刻才道:“是通县人,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通县,是我和他的故乡,却在景毅决定去渝州的时候就舍弃了,那里的百姓早已迁居到各处,长安没来得及说,怕是永远错过了,我默然,许久才说着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话。“不要紧,你现在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说不定你们两个缘分天定,以后还会遇见呢。”
他倏尔看向我,黑眸在火光中莹亮。“缘分天定么?我真的可以等到那一天?”
“嗯。”我想给他希望。“我们长安是有福气的人,一定可以。”
他眼睛弯起。“嗯,一定可以。”
一夜闲话,待天光放亮,我才清楚看见他脸上的深红伤疤,狰狞的近乎占据了他半边脸颊,我难以想像,这样的痛苦,当时的他是如何忍受下来的,难受之余,却不想再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知道我还在为他难过。
说道:“天亮了,我去营地打饭回来吃。”
他急忙抓住我的手腕。“你昨天奔波了半夜都没休息,我去,等吃了饭,你躺着好好睡一觉。”
“也好。”我没有拒绝。
看着他穿上衣服走出营帐,随后我也跟着出去,既然长安不肯说他怎么受的伤,那我就自己去问。
截住一个也去吃饭的将士,从将士那里得知,长安是在随州被叛军用长戈划破了眼珠。
随州,便是在景毅受伤的时候,我为了照顾景毅让长安去的那次,顿觉呼吸都困难起来,是我,是我害了长安,如果我没有让长安去随州援救,长安也就不会失去一只眼睛了。
难怪长安不愿告诉我了,他怕我内疚自责,明明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却被我害得少了一只眼睛,我何止内疚自责,我是悔恨痛心,如果可以,我宁愿失去自己的一只眼也想他平安无事,终归我躯已残败,而他,还有着无限未来。
长安,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好让我还能心安。
时间转瞬即逝,半年来,经过无数战役,景昭率军攻占了如马死岭,隆中,吴庄等重要关隘及水道,沈佑终于被逼至襄阳,可也因战事频频,周遭的百姓,愈发苦难。
等待我们的是长久鏖战,于百姓而言,更是痛苦煎熬,希望照亮的同时也伴随着民不聊生,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荆州以北处处兵荒马乱,哪里还有地方可供百姓安心种地,宜城外,盛夏不见草绿,树枝光杆无皮,这些能进肚子里的东西,都被拿来充了饥,然依旧不能缓解无粮的困局。
好些百姓光着臂膀,背着背篓,但他们的背篓里装的连杂草树皮都不是,而是一块块白色的观音土。
炎热蒸腾得视线扭曲,几个百姓靠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他们尽都大腹便便,看着像是饱食,却又四肢纤细,胸前骨瘦嶙峋。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肚子奇大,脸上却是菜黄无肉,甚至是瘦得眼睛突出,他张着一双大得有些怪异的眼望着身边的男人。“爹,我饿。”
他爹的外形与他无异,裤管高高挽起,露出来的腿如干柴一样干瘪枯黄。“娃子,饿也忍忍,你不能再吃了。”
再吃,就会死,因为,他们吃的是观音土,土在他们的肚子里沉淀,能解一时饥饿,却绝非长久,这就是战乱下的饥荒,给百姓造成的伤害。
我身上带了一些炒米,下了马,我把炒米拿给小孩,小孩一双眼凸凸的看着我,竟看得我浑身发毛,他也不晓得说什么,只夺了我手上的炒米,扯掉布条就囫囵吞枣的吃起来,旁边,他父亲的眼睛都要落在那袋炒米上了,似再也无法经受诱惑。“娃子,给爹吃点儿!”
这时候,周围几个百姓围了过来,一个个跪在我面前。“姑娘,姑娘,行行好,给我也吃一口吧。”
我身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粮食了,回头看向马背上的景毅,他眉头微蹙,解下腰间携带的干粮丢给几个百姓,然后对我说道:“走罢。”
几个百姓像疯了一样抢夺那一点口粮,布带霎时碎裂,炒米散落一地,百姓便趴在地上舔食,这样的他们只剩本能,已经活得不再像人。
然而,像他们这样的人不知凡几,我今天能让他们吃上一口粮食,可以后呢?他们依然只能挨饿。
上了马,我说道:“将军,百姓不能再吃土了,否则都会死的。”
景毅神色凝重。“我知道,先回营再说。”
显然,这个问题存在已久,不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而是需要承担风险。
回到营帐,景毅就找来赵伟宏,景昭,荆州节度使马程等,是时候该对目下的境况有所决定了。
事实上,半月前赵伟宏就提出召集饥民为联军屯田,司专人管制保护,一半上缴联军,一半留为百姓口粮的提议。
要说,荆州本属鱼米之乡,土地适合耕种,且荆州以南并未有什么饥民,尤是因为此地战事不止,才让百姓无地可耕,无粮可食。
早先刚到荆州的时候,景毅在荆州还未扎稳脚跟,必然得靠李青龙运送粮草,而今荆州以南已在景毅管辖,军队的粮食便无须再大费周章从远方调集,毕竟光是途中损耗,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此皆就近采买,可也让荆州没有多余的口粮可供饥民食用。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里的饥民迁往荆州以南,为军队屯粮,但也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便是在粮食成熟期间,得有足够的粮食能养活这些饥民,如是,只能动用军粮,动用军粮,无疑是在冒险。
炽阳军最大的保障只有李青龙,如今本就盛产粮食的荆州已然不能养活所有人,景毅若想保证军中将士的口粮,还想让这些百姓不饿死,除非李青龙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粮草,可就算李青龙是两江漕运的扛把子,怕也无法保证。
只是,已到绝境,进一步或许冒险,可退一步就是无数百姓性命不保,这违背了景毅为天下苍生的初心,更会失去民心,多年努力或会毁于一旦,所以,必须冒险,不光是为了百姓,还为了民心所向。
听完景毅的决定,首先反对的就是马程。“景将军,我军现与叛军对峙,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若粮草不充足,恐军心不安啊。”
“马大人,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为的是保护百姓,可眼下饿殍遍地,我们拼死沙场还有何意义?”景毅说道:“是,开仓放粮确有很大的风险,可再大的风险,也不能不管百姓死活。”
马程继续道:“话是这样说不错,可将士若吃不饱,还如何与叛军奋力交战?一旦兵败,丢城失地不说,死伤的将士,又何其无辜?”
此时,赵伟宏插嘴道:“马大人,您是朝廷钦点的荆州节度使,说起来,荆州百姓的死活与您息息相关,而今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倘或朝廷追究下来,您作为他们的父母官,责任几何?”
他的话不可谓不重,是在逼迫马程,而马程在荆州的处境也并不容易,他自己也清楚,他的势力,正被景毅架空,且他始终担着朝廷任命的官职,若朝廷降罪,他首当其冲。
果见马程脸色发青,不再多言,赵伟宏又说:“将军此举确实要承担风险,可也是在与您共同承担,您还有什么顾虑呢?”
长长叹口气,马程这个完全依靠朝廷的官员不得不妥协。“如此,劳累景将军多费心了。”
很快,宜城贴出告示开仓放粮,前来领过粮食的饥民需造籍迁往荆门等地,为军队屯田,饥民能有粮食吃哪里还会选择,为军队屯田耕地,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出路,不几日,周遭饥民几乎都迁离了此地,多达数万,而派发出的粮食就有三万多石之多。
与此同时,景毅书信李青龙,让其在各地大肆采买粮食,另外,每名将士一天六升的口粮降到五升,不至于让将士们饿,却也吃不了太饱了,能省下一点是一点,以期可以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