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迎他们回来,两人脸上都挂着畅快笑容,我没有去问他们谁赢谁输的傻问题,倒是卫启明自己说了。“良辰,我自诩自己骑术精湛,没想你这弟弟能与我不相上下。”
诚然,他的骑术确实担得上精湛二字,但要与长安比还是差了不少,分明是长安觉得打个平手,不至于让他难堪,也不至于让他觉得是在故意相让,看来,长安也懂得了一些为人处世。
我朝长安会心一笑。“长安,你出来不少时间了,快回营去罢,恐一会儿被人发现,你就得挨罚了。”
“嗯。”长安点头,然后笑着对卫启明说道:“殿下,有机会我们再一起赛马。”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卫启明,只这不长的时间,就已经这样热情的对待卫启明了,要知道,长安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不由看向卫启明,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但见他笑容温煦如风。“棋逢对手最是人生快事,你不说,我也会去找你跑上几圈的。”
长安没了先前的拘谨,只略一抱拳。“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我等着殿下邀约。”又转头对我说道:“良辰,侯爷将我调去神弓营,我不能像以前那样时时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不等我开口,卫启明就道:“长安,良辰有我这棵大树靠着,你还怕她受委屈不成,你就放心着去罢,有本王在,断不会亏待了她的。”
“那就拜托殿下了。”长安果真就上马回去了营地。
看他跑远,我说道:“启明,你还真有办法,这么快就把我阿弟给收买了。”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人格魅力尔。”
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令我失笑。“你这样子还真不像个王爷。”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表露我的真性情罢了。”他看向我,语气认真。“良辰,遇见你是我之幸,让我可以毫无顾忌,不必伪装,让我可以抛开那些尔虞我诈,权衡利弊,我想,接下来有你陪伴的日子,我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时间不多,我也会非常满足。”
“你突然说这么严肃的话,反叫我不适应了。”我笑道:“启明,那就尽量做你自己,亦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于是,在后面的一个多月里,他果然活得肆意,我们会在林子里打猎,往往守了一天连个兔子也逮不到,只是两个人躲在角落侃侃而谈矣,我们会去茶塔海捕鱼,鱼没抓到两条,我们倒是被湖水浸湿冷得瑟瑟发抖,只得到处找柴火取暖,我们也会去街上闲逛,买一些边地的特色糕点饼烙,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我们还会在一起拼酒,然后一晚上大吼大叫的发酒疯,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有什么波澜,但却是我人生中极其快乐的一段时光,我相信也是他的一段自在人生。
我与他每天形影不离,在外人看来,我就是他所宠爱的侍妾,会认为景毅把我这颗棋子下对了,而我,亦是这般觉得。
可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他都会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重要存在。
时间,总不会因为你想留恋就停下脚步,快十月底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再次变为高高在上的王爷,对炽阳军进行了一番走过场似的巡视。
在他离开的前一晚,我和他没有什么别离的伤感之色,虽然,我心里着实有些不舍。
我抱起琵琶,对他说道:“启明,我知道你肯定听过很多好听的曲子,我也知道我弹的不好,可我还是想弹给你听。”
他侧身倚在床榻上,饶有兴味的样子。“那好,弹来听听,看看我早前有没有判断失误。”
我没说话,调了调弦,无比认真的弹起一首阳春,这首曲子没有情爱相思,没有离别眷念,是一首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初春景致,旋律流畅轻快的曲子。
春,代表了生机,生机,是这个时代里所有人的期盼。
弹完后,我略略一笑。“献丑了。”
“确实献丑了。”他赞同的道:“起部不够技巧,承部不够热情,转部不够......”
“打住打住。”不等他说完,我就不满的道:“我先就说了我弹得不好,但你不能光去听我弹得不好哇,你得明白我弹这首曲子的深意。”
“明白。”他啜了一口茶。“你弹的嘛,便是你对我的心意。”
“嗯。”我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坐起身来,看着我说道:“我不光明白这是你对我的心意,还知道,你弹这首曲子的另外一个意思。”
我对上他的视线。“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你想让我看到这世间苍生的期望,良辰,那我便告诉你我都看到些什么。”他说道:“一路从京城过来,我看到遍地流民,孩童殇死,母亲泣血,老人饿殍,荒野弃尸,处处哀啼,他们以为从家乡跑到别处去,就会有一口饭吃,就会有生的希望,可是,这庆安国内哪里还有一方乐土,不过是从这个火坑跳到了那个火坑。”他长呼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需要莫大勇气。“这些百姓,可都是我庆安的子民啊,然而,我卫氏皇族却没能保护好子民,让他们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都是我卫氏失德所致!所以,我很明白,大厦将倾,所以......”
“所以,你想以荒诞的行为来宣泄你内心的力不从心。”是他不敢面对这个时代的苍凉,我感受到他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奈及苦楚。“可是启明,我知道你心系百姓,你觉得你不能为这天下苍生做什么而自责,你觉得百姓疾苦是朝廷的责任,是皇家的昏庸,但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上前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说道:“启明,是那些贪官污吏,是那些地方权贵,他们为谋私利,就像蛀虫一样把这山河侵蚀,是这个时代的过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不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终归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庆安已是苟延残喘了......所以,我自私的想要偷得浮生,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到底不是圣人。”
他说得自嘲,我不知道他把这些看得这样清楚究竟是好是悲,我只知道,对于他来说,看到自己祖上留下的大好山河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是一种折磨,他甚至看到了他皇室的结局,但。“你已力所能及,便够了。”
“良辰。”他低头看我。“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从第一晚同他彻夜闲聊,我就已经明白他的为人,再有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我自是对他深为了解,他这样一个生于皇室,看着山河破败,他既可怜天下百姓,又不甘皇室破败,内心的挣扎使得他无所适从,他想要逃避,却还在被这身份所缚。
我说道:“启明,你我相识于各自算计,我知道你是替陛下来试探侯爷的,你也晓得我是侯爷安排在你身边的细作,哪怕我们各自立场不同,可我感谢这样的安排,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所以,即便以后我们会迫不得已成为敌人,可我依然会把你当做我最重要的知己。”
“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我不会让我们这么快成为敌人。”他抬手拂过我额前发丝。“良辰,先帝密旨,北靖侯忠心当重用之,北靖侯若有异心,当除之。”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他跟我明言,我还是有些意外,只听他说:“可我这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百姓疾苦,反是这偏荒北地相对安宁,仅此,无论北靖侯反或不反,至少他给予了这方百姓祥宁,他就不该死,至于以后,且各看天命了。”
他对我开诚布公的说了他的决定,我为景毅未来的平安感到高兴,也为他的无私感到心疼,他明明知道这是养虎为患,却为了百姓的安宁而纵容,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化为一句。“谢谢你,启明。”
“你这声谢是在揶揄我么。”他笑起来,笑容微嘲。“这是我卫氏皇族没能做到的事情,他北靖侯做到了,我还有何理由,去要一个能予百姓安宁之人的性命?到底是我卫氏欠了这天下人。”他将我拉起来坐到他身侧。“良辰,这天下已经不能凭一己之力挽救了,必得大乱一番才能停歇,然苍生何辜,能有北地这一方净土,纵使不会延续太久,但好歹给了一些人暂时的安身之所,就已经算是给这天下人一分希望了。”
“这世间,怕只有你一个人活得这般清醒了。”我说道:“启明,我心疼你。”
“我何尝不心疼你。”他抚上我的脸。“良辰,我希望,你不要再被他送给别人。”
我同他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亲密,私底下却很少会有这般举动,哪怕日日同塌,也只是和衣而眠,眼下他的行为有些许暧昧,我却知道,他是真心疼我,奈何我的命运,注定不能由自己掌控,就像他可以为天下黎民置他皇族于危地,景毅也可以为了天下黎民冒险,而我,既是为了景毅,亦是为了苍生,本质上,我和他们没有区别,只在于我能做些什么而已。
我摊开掌心,说道:“启明,你可知杀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如果我不想让这双手染上更多的血,只有这天下平定,再无战事才可以,所以,我只能跟随他的脚步,走对了,我便再无恐惧,走错了,当是我为这天下做出的一点牺牲吧。”
“你......”他语气微顿。“喜欢北靖侯?”
我抿唇不言,不答既是不骗,可我晓得他清楚我的心思,便见他了然之色。“是了,他给你一个葱油饼,就让你觉得葱油饼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我在他面前就像透明,无处掩藏。“他予我活路,我......”
“你是被困住了。”他直接打断我说道,又扳过我的肩,迫我看他。“可是良辰,你有没有想过,你对他或许是恩情,而非感情?”
我想过,少时我一度这样以为,可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愈发想要亲近他,哪怕只是训练时他矫正我的招式,我都想要借此多靠近他,而后,更是为了他可以付出一切,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同卫启明在一起了,这不是情是什么?我垂睫。“我......”
“罢了。”他松开我。“你不必说了,我已知晓你心中答案,惟愿你不会后悔。”又倏尔笑道:“不过,后悔也不要紧,你大可以来找我,我虽能力不济,但护你一世长安却还是做得到的。”
他是在予我后路,我难免动容。“谢谢。”
“你跟我说了好几声谢了。”他眼睛微虚的看着我,像是警告。“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是不用说这个字的。”
我知他是缓和现下气氛,同是告诉我无须客气。“是我之过,用这个字到底显得生疏了,以后,我再也不跟你道谢。”
“如此......”他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仰身躺下。“睡吧,明日一早,我可就得奔波了。”
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也没追问,毕竟,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转日天刚亮,他就换上了蟒袍华服,如他来时情景,炽阳军列队为他送行,他握着我的手行至马车,行止暧昧。
上车前,他看向景毅,面带笑容,似告诫,似戏谑的说道:“北靖侯,你安排的人很合本王心意,下次若有机会,本王希望,还能有她侍奉在侧。”
景毅忙道:“良辰能讨得殿下欢喜,是良辰的福气,如炽阳军还有恭迎王驾的机会,良辰自然是要侍奉殿下身侧的。”
“那,就替本王照顾好她。”他音调拖得老长。“养得胖些就更好了。”
我状似羞赧的低头,只听景毅说道:“殿下之命,莫敢不从。”
他声音恭维却带着一丝切齿意味,不由抬眼看他,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我和卫启明相握的手上,未等我想太多,卫启明就捏了捏我的手心,回首,就见卫启明温煦笑容。“良辰,我该走了,照顾好你自己。”
多日相处,又是与我交心之人,我心里很不舍,却也明白,人生会有很多过客,有讨厌的,有喜欢的,自然也有重要的,他便是我觉得重要的人,可不论是什么,过客都会别离,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保重。”
忽然,他当着千军万马,一吻落在了我的额头,我知他是做给所有人看,甚至,他就想表现出他是一个形浪,玩世不恭之人,原因么,当然是这权势的利弊衡量。
景毅担心他会做什么于景毅不利的事情,而他也会担心景毅会半道派人截杀他,只有表现得昏庸无为,才更安全,诚然,两方人马都不敢大动干戈,犹在边缘试探。
在他松开我的时候,我清晰的听到他对我说:“良辰,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我活一日,便就不会食言。”
他再次承诺了他给予我的后路,虽然此后多年我都未跟他提过什么,可他自己却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我铺就。
耳畔温热的气息消失,我望着大队人马离去时掀起的尘埃,这个清俊隽永的男子随尘埃消散而远去,不知未来的他会是如何模样,不知未来的我们再见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