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将士们已渐次散去,因长安现在神弓营,我也没能在人群里看到他,只有身前的景毅沉着脸。“随我来。”
我知他是要问安王卫启明的事情,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大帐,奇怪的是,气氛诡异的安静,他只负手站在那里,许久,连头也没回的问道:“你,喜欢安王?”
我诧异,不过,我怎么会喜欢卫启明呢,知己与倾慕之人不同,我喜欢的一直是他,予我曙光的他,我却只能回道:“侯爷,您派我去接近安王就是任务,完成任务才是良辰的目的。”
“很好。”他回过身来。“你要懂得,从小我便教你无情,就是为了让你不被感情所缚,方能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是,良辰明白。”我不知他为何不先问卫启明会如何行动,反是又把少时的教导拿出来说一遍,或许,他是想告诉我,于他人无情才能只效忠于他,是以,我又发下了誓言。“良辰不会于他人有情,只一生效忠侯爷,非死不叛。”
我这誓可谓发得狠,死了不能再为他效力,便是对他的背叛,多年后,方明白,誓言这种事情,真的是会应验的。
他眉头微微蹙起,随后点了点头,才道:“安王作何打算?”
“他说,您能予边地百姓安宁,就不该死。”我把启明的原话说给他听。
“可信?”
我回答:“侯爷,安王其实也是心系百姓之人,他并非是想放过您,而是为了这边地的十几万百姓,不得不这样做,他甚至说,以后之事,各看天命。”
他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安王,倒是活得通透。”
是,我也觉得启明活得太清醒了,便就是活得太辛苦,什么都明白,可在做选择的时候,却不能从其心意,该有多挣扎和难受,但就是这样的人,是真正的心怀天下。
我虽低着头,却晓得他一直在注视我,难不成他派我去接近启明后就不信任我了?我心里不安,半晌,才听到他的声音。“回去休息一天,明日起,在我身边听命。”
这是让我像薛平一样在他身边做事?可薛平是他的副将,而我一个女子要在军中任职很难服众,可他也没有说给我职位,只叫我在他身边听命而已,但不论有没有职位,能伴他身侧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立马回道:“是,良辰领命。”
回了营地,韩旭,周同,景昭和云香都心照不宣的没有问我什么,大抵是因为怕问了我和启明的事情会令我尴尬,而我,即便在只有云香的时候,也没提过和启明乃是君子之交,并没有过什么逾越的事情,一来,我担心云香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为何我能够全身而退,而她却只能做出牺牲,最重要的是,若让人知道我和启明的事情,会让整个炽阳军生出不安,否则,我和启明也不用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亲密的样子了。
启明一走,十月底的边地就已经很冷了,而我跟随景毅身边,也知道了很多庆安国的现状,以往都是听说而已,现在,却是觉得那些糟心的事情离我如斯的近。
现今虽新帝即位,可先帝的年号还要延用到今年完毕方可启用新帝年号,这是历往规矩。
泰和二十二年九月中旬,因江南水涝,粮食欠收,朝廷却要江南百姓如数纳粮,使得江南多地暴动,流民四起,而江南一代的权贵非但不配合朝廷安抚流民,反伺机招揽,壮大势力,累得江南百姓不知该相信朝廷,还是相信这些权贵,进而如风中柳絮,在朝廷的打压下,和权贵的威胁中无处安身。
江南历来产物丰富,多商客往来,富庶之地尚且如此,更遑论其它地方。
泰和二十二年九月底,自五月起,黄河便入汛期,此番大汛维持了两个多月,冲毁堤坝,导致两岸田地,房屋被淹无数,特别是山东和河南两地受灾严重,没了粮食还没了屋子,使得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南下逃难,途中就已饿死无算,朝廷下发赈灾粮,层层盘剥下本就所剩不多,还遇劫匪抢了一半,更是连下发修筑堤坝的银两,也被贪墨得所剩无几,无怪乎黄河决堤,没有钱,如何能修建得牢固。
当然,其它各地相继发生着大小不一的乱情,只是这两起事件相对严重些,而最严重的当属泰和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海寇入侵闽南,闽国公方青州率兵抵抗,其子方如志战死,终于逐海寇于澎湖岛,方青州自己驻兵浯洲岛,与海寇对峙,同时向朝廷增兵求援。
闽国公手握三万水师,两万步兵,两万步兵分别弓手七千,长枪兵五千,斧兵和器械兵八千,另有楼船十五,斗舰一百二十,艨艟四百余,其实力可见一斑,如他都要请兵增援,可想这次海寇入侵规模何等巨大。
不论其他,那些天灾人祸都属于庆安内乱,但海寇却是外敌,必得驱逐,朝廷命周遭各地调兵增援,而打仗就意味着花钱,这些年庆安早就入不敷出,国库账目入眼皆是赤字,便就要加收赋税,原就有丁税,地税,田税等各种税目,致使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这些都是庆安正在发生的事情,景毅担忧却也无能为力,毕竟眼下已经入冬,炽阳军又该是面对北地蛮夷入侵的时候,边地自己的事情都没能有所保障,还如何能顾及他处苦难?
而今年,又是一个酷寒之年。
朝廷已无力支出炽阳军的军饷,就是送过来的粮草,也只够不到两月的所需,炽阳军每人每月七钱的军饷都已拖欠了两个月,军饷不派尚可忍耐,冬衣也可穿往年旧衣,然无粮过冬却是最大的难题,还要防止北夷人进犯,可谓是处处艰难,我随景毅身侧,看到的是他眉心里化不开的忧思。
正在苦愁之际,一哨兵入帐禀报。“侯爷,营外有一男子求见,称可解侯爷困惑。”
景毅的困惑无疑是粮草不足和边患,但和北夷人交战多年,已成习惯,最重要的当是粮草了,而此人求见并没直言说什么可以解炽阳军粮草不足的话,想是明白此言会引起军中慌乱,可见此人心思缜密。
我能瞧出,景毅自然也能瞧出,只听景毅道:“传他进来。”
半刻钟后,那哨兵领了一个与景毅年纪相仿的男人入帐,男人身量清瘦,长发只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身着青袍,模样也很清秀,肩上挎着一个包袱,风尘仆仆的像是道人打扮。
景毅目光如炬的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何人?”
景毅的眼神带着质问和威慑,而那个男人依然不卑不亢的朝景毅行了一礼,声音沉稳。“在下荆州南郡人氏,赵伟宏,见过北靖侯。”
景毅注视着他。“荆州离此三千多里,相隔如此之远,你是如何了解我边地情况,又凭什么觉得可以解我困惑?”
名赵伟宏的男人反问:“侯爷,若非有把握,在下何故千里迢迢远赴桐城?”
景毅对他有了些兴趣。“你既千里远赴,不单是为了解我燃眉之急吧?”
“当然。”赵伟宏对上他的目光,神色毅然。“在下是来辅佐侯爷,成就帝业。”
音落,我身体不由一震,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放在心里即可,他竟这般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而我看见,景毅手中的直尺,也被景毅不经意的捏断,可想景毅也被他的话所惊。“你,胆敢口出狂言!”
赵伟宏面无惊色,反是镇定的道:“侯爷没有说在下大逆不道,也没有立即治在下的罪,便说明侯爷与在下的心思一样,那,到底是在下口出狂言,还是侯爷您的试探,侯爷与我心知肚明。”
这人的心思转得太快了,只一句话就能断定景毅是在试探他,果见景毅眼睛虚了虚,问道:“你何以认为我能做到?”
“侯爷自小生于苦寒边地,又自小于军中磨砺,且能在朝廷的忌惮中平安接回小世子,还能在这苦寒边地偏安一隅,就已经是极大的能耐了,加上侯爷心怀百姓,得民心,而炽阳军镇守边地多年,常年与北夷人交战,个个都是精兵铁骑,光这几点,侯爷就有了一半的胜算。”赵伟宏慢慢说道:“如果再加上我,侯爷的胜算,就又多了三分。”
景毅拥兵近三万才一半的胜算,只多了一个他就可以添上三分!若非看到他脸上的自信,我当真会以为这人是个狂妄之徒。
诚然,他敢远赴三千多里来找景毅,绝非只是来耍嘴皮子的,景毅看了他稍许,想来也是被他的话给怔住了,开口道:“好,你既有这份雄心,我身边也正好缺个军师,便让我看看,你有何能耐可以担任此军职。”
赵伟宏一笑。“必不负侯爷期望。”
“你一路辛苦,今日便歇歇罢,明日,跟我说说你的宏图大志。”景毅说完,吩咐我。“良辰,这位赵先生是个人才,不,应该是军师了,你且带他去休息,不可怠慢了。”
景毅让我带他去休息,显然是要把他安排在我和韩旭他们的营地,看来,光凭他几句话,景毅就十分看重这个人了。
“是,侯爷。”我躬身领命,向前几步走近赵伟宏。“先生,请。”
赵伟宏只笑了笑,就跟着我出了营帐,行过大营,才说道:“没想炽阳军中还有女子,而姑娘显得侯爷重用,想来定是巾帼不让须眉。”
“先生过誉了。”我连忙说道:“我只是少时被侯爷所救,被侯爷带回来的一个兵卒罢了,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呢,先生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们了。”
“哦,这么说,你们幼年便被侯爷养在身边悉心教导了?”赵伟宏的确脑子转得极快。
我没有否认。“实不相瞒,我们确是侯爷亲自教导出来,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单独的营地,连侯爷的侄子,也就是小世子景昭都在营地受训,侯爷命我引先生下榻休息,就是器重先生。”他属实聪明的很,我想就这简单的介绍,他应当就能明白景毅培养我们这些人的目的,既然景毅看重他,以后少不得有他出谋划策,或会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遂道:“我叫李良辰,我还有一个阿弟叫陈长安,现在神弓营任职,先生,往后还请多关照。”
“哪里。”他丝毫不客气,如是,可想他的自信到了何等境地。
不多久,我引着赵伟宏到了营地,韩旭近日没有任务,也在营地里,我唤他们过来,给他们一一介绍,赵伟宏看到云香后,又侧首看了看我,然后略微摇摇头,我不明其意,也没多问,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景昭身上,说道:“小世子有帝王之相。”
闻言,几个人都是一笑,景昭也大笑起来。“先生,不是我说,你这面相的本事着实粗陋了些,我这人哪,生平夙愿,就是能畅游山川,做个无拘无束的侠客。”
哪想赵伟宏说道:“若小世子这样想,就要尽快去了。”
景昭只当玩笑。“这到处兵荒马乱的,我到哪里去游哇,要游也得等天下太平了才行。”
赵伟宏又笑了笑,再不多言,问我。“李姑娘,我住哪个帐?”
这营地只有五个营房,但平日里大家伙都喜欢住在一块儿,我和云香住了一个,曹夫子住了一个,景昭,韩旭和周同都住在一个帐,所以还剩下两个,便引他过去看了看剩下的两个营房,让他自己选。
这时候曹夫子正巧拿本书从营房里出来,看到赵伟宏,问道:“这位是?”
我回道:“夫子,这是赵伟宏赵先生,以后就是侯爷的军师了。”又对赵伟宏道:“这位是曹夫子曹让,是授业我们的夫子。”
曹夫子已有五十多岁,边关苦寒,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咳了两声才抱拳道:“原来是侯爷的军师,有礼了。”
“曹夫子,有礼。”赵伟宏往他身后的营房看了看,道:“夫子,在下也喜读书,不知与夫子同住,会否唐突?”
曹夫子的营房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放了满帐的书,连通榻上都放了不少,曹夫子笑道:“军师是大智之人,愿同曹某同帐,曹某荣幸之至。”说着又咳了两声,景昭连忙替他抚背。“夫子,你少说两句吧。”
曹夫子摆了摆手。“这帐内的书是我生平所集,这些个孩子也不爱看,我正愁我过世之后,我这些书就得被埋没了,军师既是读书之人,想是必会珍惜,我往后身故,也就无憾了。”
谁承想,赵伟宏居然说道:“在下必不负夫子所托。”
这......第一次见面就像在交代后事一般,仿佛风都停了下来,气氛好不尴尬,我们几个人也是面面相觑,还是景昭的身份好说话些,连忙拽着曹夫子往营房里去。“夫子,我们哪里不爱读书了,这不是还得练武么,时间不够哇,看这外面风大得,你就别在外面吹风了,快进帐休息,少为我们操点心。”
我掀起帐帘。“先生,请。”
安排好他的住宿,又给他准备了热水沐浴,晚上时候,景毅特地送来了酒菜,我们也跟着打了牙祭,直至第二天,我才晓得,赵伟宏此人是何等天纵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