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刚走,韩旭又来了,他们这是轮流守着我。
韩旭拿了棋盘来,在床榻上支了个矮几,一边摆放,一边说道:“良辰,你以前不是让我教你下棋么,可那时候我总想着多花些时间练武,不愿教你,我现在教你可好?”
我不说话,他把一叠白子给我,说:“我执黑子,你执白子。”说着,他就把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你看,三线以下为地,四线以上为势......”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只愣愣的看着,他忽然轻叹一声。“看来,你已经不想学了,也是,棋道诡谲,棋盘纵横,棋子多变,就如这天下风云,人如子矣......”
他把天下喻为棋盘,苍生喻为棋子,安说不是?闽国公把唯一的女儿嫁给景毅,只为巩固他们之间的联盟,以期能换闽地以后的安宁,他甚至把女儿都当作了棋子,这世间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虽然其他人未能如他这般只为大义,可依然利用着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或为己或为他,却不知自己亦是其中之子。
“既然你不想学了,就看我下罢。”他拿过我手里的白子慢慢布子,黑白棋子轮番落下,棋盘上的棋子渐多,我看不懂,他也不解释,只说:“良辰,过两日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将军要我领兵攻打应城。”
应城不是在江城攻下后就被拿下了么?怎么又要去打?而且,他不是一直被景毅放在暗处,主要是负责刺杀的么?
不等我面露疑惑,他就说道:“良辰,以往攻下的城池要塞几乎全部失守,将军现在需要人手,我跟随将军身边多年,不论将军是让我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还是要我前赴战场,都是我的荣幸。”
是了,能把伍德侯的两万士兵全歼,光是景毅手上的兵力怎么够,我方知道,早先攻下的城池留下的驻军全都调集用来攻打郢都城了,应该还有有卫启明的命令,毕竟那些失守的城池要塞,也有荆州节度使马程的兵马,若非卫启明调动,马程是不会听命景毅的,所以才导致那些城池要塞全都失守。
而景毅想要收复失地,又没有太多的领兵之将和信任之人,无疑,像韩旭,周同他们是景毅一手培养起来的,景毅最是了解他们的能力,因此,这才把他们从暗处提到明面上来,只为尽快收复失地,却失去了暗棋。
他这样说是想告诉我,能救回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么?是想让我尽快振作起来么?我也想,我心里着急,却又觉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一切只得从来,是我犯下了大错,如论如何也弥补不了,而且,就算我振作起来,又做得了什么?
见到景昭,他脸上的笑容可爱,依然少年模样的他很有朝气,他似乎何时何地都是那个心怀梦想的人。
我不知道他晓不晓得我遭遇的是什么,总之,他一看到我,就笑嘻嘻的。“良辰,你快点好起来,我要去仗剑闯江湖了,准备带着你一起去。”
这孩子,这么多年依旧不忘初心,想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他把腰间的剑抽出来,剑身赤铜,古朴大气。“我得了把名剑,叫赤霄,听说这把剑曾是高祖皇帝的斩蛇之剑,多气派。”他笑起来。“所以,你赶快把身体养好,我好带着你去快意江湖,逍遥自在。”
他说得起兴,还拿着剑在不太宽敞的屋子里舞了一段,好不快活的憧憬他的未来。
然赤霄又为帝王之剑,景昭一心想过逍遥自在的江湖生活,或许,在他得到这把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人生,不得自在。
我不知沉寂了多久,总之身边时刻都有人看着,后来景毅和长安不来了,再后来韩旭也不来了,周同告诉我,他们都出兵各地去了,连周同,也要在明天出军孝昌,而这一切,都是我连累他们的。
说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来看我,目的当然是关心我,惟有卫启明没来过,果真,他才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明白,我的落魄,我的屈辱,最不想呈现在亲近的人眼前,那样会让我觉得无法面对,他知道,所以,他不要我不能面对他,所以,他用他的方式来撕开我用伪装把不堪的一面包裹起来的外衣,让我无处遁形,接受伤痛,让我懂得,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那不过是一场经历。
这天,云香带来一个让我十分意外的人,竟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婉儿姑娘。
婉儿姑娘娉婷而入,未上妆的她亦是容色清丽,笑容温柔。“昔日得李姑娘解围,婉儿一直放在心上,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幸而今日得安王殿下之命,让婉儿有机会也替李姑娘解惑。”
她是卫启明找来的?卫启明想借她的口告诉我什么?
只听她说:“李姑娘,我虽不知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却晓得你心中有一道坎儿,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之后,或许,你就豁然开朗了。”
我不言,她当是知道我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便对云香说道:“云香姑娘,烦你安排一辆马车,我想和李姑娘出去走走。”
云香回道:“婉儿姑娘稍待,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不多时,马车就准备好了,我身上的伤虽留了疤,却已大好,早就能走动了,只是我不愿出门,都在床上躺着而已,今日既然是卫启明托婉儿来的,我也想知道,婉儿想让我去什么地方,诚然,我也想不再这样颓靡下去,我需要一个契机,让我可以跨越过去,那么婉儿,会不会就是卫启明给我的契机?
上了马车,云香不太放心,没让车夫驾车,由她自己赶车来到了城郊一处看着很荒旧的宅院,但还未落车,就听到一阵孩童的嬉闹声从里面传出。
说实在的,郢都城原是楚国皇都,哪怕楚国早灭,底蕴仍在,是个非常繁华的城池,不承想,还有这样一个破败的地方。
婉儿推开了宅邸残破的大门,门内,只见一群孩童欢欣鼓舞就涌了出来,他们冲到婉儿身前围住,一个个喊着姐姐,听声音,大都是女孩儿。
婉儿亲和的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身上的泥。“今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听夫子的话呀?”
孩子们齐声声回答,乖,听话。
“那就好,姐姐还有事,你们都去玩儿吧。”孩子们又一哄而散,婉儿这才回过头来。“请随我进来吧。”
宅院里很多地方都已经损坏,我们行走的地砖也几乎碎裂,可小孩子们毫不在意,依然在这里欢快的蹦跶追闹,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可没有他们这样无忧快乐。
“这宅子是我买来收留这些孩子的。”婉儿走在前面。“虽然破破烂烂,但尚可安身。”
云香不无感慨的说道:“婉儿姑娘能有这分仁心,已是这些孩子们的幸运了。”
确实,若非婉儿,这些孩子哪可能有欢声笑语,而婉儿为了养活这些孩子,怕也是花了大力气,再没有多余的能力修葺这宅院了罢。
“我会这样做,是出于我想这样做,不图这些孩子们能记得什么,只盼他们不会如我一样就好。”婉儿声音柔和。
她为郢都城花魁,爱慕她的人自然很多,可无论她多美貌多声名在外,她的身份,终归只是贱籍,难以跨越。
如是,我稍稍能明白些卫启明的用意了,他是想告诉我,婉儿姑娘虽身处卑微之地,却仍在努力的生活,而我遇到了挫折,为何就要一蹶不振?
行至一廊亭,婉儿姑娘拂去廊椅上的灰尘。“这里既无好茶招待,也无风景可观,请两位姑娘随意些,莫要拘谨才好。”
行军打仗,比这种环境差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毫不在意的坐下,婉儿也坐到我旁边,靠着廊亭栏杆,望着一堆孩童,说道:“男孩儿基本上都被人收养了,所以,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是女孩儿。”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古往今来,女子地位就低,就算哪家人生了个女孩或许都不会高兴,何况,还是收养被遗弃的女孩呢,这是,生为女子的悲哀。
“你看那个,叫小春。”婉儿手指向一个穿黄夹袄,约莫四五岁的女孩。“她母亲原是花楼里颇有名气的歌妓,本来可以安安分分赚够钱给自己赎身,然后找个地方安然过一辈子,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秀才,两个人在一起时是山盟海誓,谁也离不开谁,可后来生了小春,秀才以小春是女孩儿不能继承香火为由,抛弃了她们母女,不久,小春的母亲就郁郁而终,死前,将小春托付给我,只求小春再莫踏上她的旧路。”她转头看我,问道:“李姑娘,你认为,小春母亲的旧路是什么?是痴心错付,还是她下贱的出身?”
细听下来,小春的母亲固然是不愿小春再爱错人,以致于落得她一样伤心欲绝而死的下场,可略微想想,若非她出身青楼,身份卑微,有一个正经出身,由父母做主,找一户人家,或许,她会有另一种人生,她在意的,应该是她卑微的出身。
我动了动嘴,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就听婉儿说道:“我想,李姑娘会认为后者吧。”
我点点头,她笑了笑,又说:“确实如此,李姑娘猜得不错,那么,我再给李姑娘讲讲我的故事,李姑娘看看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我原名谢襄,幼时家境还不错,可我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爹,很快就把家业败光,因此,我母亲生病后无钱可治,没多久就死了,而那时我不过十四岁,为了有钱可以继续赌博,我爹把我卖到了黄员外家做妾,黄员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跟他的孙女差不多大小,可是,我却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说时面色无波,但我能感受到那时如花少女的她有多绝望,她说:“我忍受着黄员外把我当我玩物一样玩弄,我认为,那是我的命运,可哪怕我接受了我的命运,命运却依然不肯放过我,大夫人见黄员外天天进我屋里,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把我发卖到了青楼。”
身为妾室,没有地位,家母可以随意处置,那么她又是如何在青楼里挣扎的呢?
我怀着这样的疑问,云香也是,是以,云香替我问了。“那后来呢?”
“后来?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我现在是郢都城的花魁。”婉儿脸上的笑,笑得真诚。“早先,我也以为我是进入了另一个火坑,可有一天我恍然醒悟,这当是我新的开始,我甚至要感谢大夫人,如果不是她对我的嫉妒,我也不会有现在的自由人生,打那后,我拼命学习技艺,很快,就在郢都城里有了名声,每天,都有很多人愿意为我花钱,我用了两年时间存够钱给自己赎了身,所以李姑娘,你看,我现在是自由之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我向命运低头,失去希望,那命运或许还会将我推入其它的绝境,其实,一个人无论身处何地,只要心不死,就不该让自己沉溺,那么,便永远只能陷在沼泽里,无法自拔了。”
她也曾被人当成玩物,像货物一样被贩卖,沦落到人人都以为再无出头之日的青楼后,反成了她重生的希望,我不禁喃喃。“身处地狱,安知无望......”
“是啊李姑娘。”她欣喜的看着我。“青楼不就是女人口中的地狱么,可是,现在我依然身处其中,并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了这班孩子,我仍旧挂牌在青楼,然而我却不觉得这是地狱,因为我明白,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只要自己不看轻自己,自己就不是轻贱之人,至于其他人怎么看,跟你有什么关系?人活着,可不是为了他人的眼光。”
原来我不敢面对,是在意他们对我的轻视?可他们谁会轻视我?他们这般守着我,就怕我想不开,他们只想我好好活呀,是我,是我自己把自己看轻了,以致于把自己禁锢起来,只怕自己的难堪被他们看见,却没想过他们只是心疼,我若再恍恍惚惚下去,他们也会继续难受。
而婉儿姑娘先以女子活着本就艰难为前提,给我讲了她如何在认命与绝境中走出一条路来,并为了这帮孩子能有栖身之所依旧身处风月之中,然,这却是她的心甘情愿,所以说,什么身份,什么处境,心自在,便哪里都是自在。
“婉儿姑娘。”我久未说话声音涩哑。“你一女子,胸襟如此宽广,良辰敬佩。”
“良辰!”身旁,云香欢喜,忍不住插口。“你终于想明白了。”
“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们担心了。”我真心笑起来。
婉儿笑道:“李姑娘,我也只是想这班孩子长大后,不用再经历我所经历的事情,而做的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里值得你敬佩了,倒是李姑娘这样的巾帼,才是值得敬佩。”
对,有多少人曾敬佩我一个女子敢上战场杀敌,我却因为所受屈辱让自己沉寂,那得有多少人失望,既然不敢死,就该好好活,我说道:“谢谢你婉儿姑娘,安王殿下呢,我想见他。”
婉儿指了指我身后。“那,不是安王殿下么。”
回头,卫启明长身伫立在门口,冬日暖阳将他的笑容也晕染温暖,他唤道:“良辰。”
我感谢能与卫启明相识相知,他就如上天对我的恩赐,正是我们彼此了解彼此,所以他才知道怎样可以将我从混沌中唤醒,令我不再迷惘,疾步向他跑去,在他面前郑重说道:“启明,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良辰。”他把我跑乱的发丝顺到耳后。“我知道你不会食言。”
我答应过他,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自己的命,现在,我还要承诺他。“以后,我都会好好活着。”
只是,在你死后,承诺是否也就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