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国,万里山河,开国两百八十七年,帝袭十九代,有过战乱,有过盛世,却不过都是岁月流淌中史书里留下的痕迹,世人早已不能感怀往昔峥嵘。
没有哪个江山能够永固,有的只是兴衰更替,成王败寇向来如此,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而他,便是民心所向。
中秋,是举家团圆的佳节,无论是谁,在这一天都期盼能与家人团聚,尚不能与家人相聚者,亦是心中思念,能与家人相守者,必会在这夜聚首赏月。
章德十二年八月十五,又一年中秋,然这一年的团圆夜注定是一夜厮杀,注定让许多人在这一夜失去至亲,孰是,相守月夜踏血行。
曾辉煌的庆安国皇宫,这夜里,宫灯昏黄,再无明昼之光,宫墙斑驳,厚重宫门油漆翻落,显是久未修葺,仿似在诉说着它的衰败。
此时,只听着宫墙内的厮杀之声,以及看着渐次燃起的大火,可宫墙外整装待发的八千将士却不入宫门营救。
明月圆亮,似是不愿把皇宫里的惨烈情形照得清晰,一片沉云飘过便躲进云层里,让其光亮在夜空隐去,使得夜幕如墨般漆黑,却也让那一簇冲天火光,愈发刺眼。
天上信号亮起,他拔出佩刀指向皇宫内,声音清明。“将士们,随我进宫勤王救驾,救我主于危难!”
霎时,火光四起,八千将士应声而动,我望着他在火光中挺直的背脊和长发束冠,还有转头间那嘴角些微泄露出来的笑意,纵然他已不再年轻,坚毅的面庞也仍旧轮廓分明,他还是这夜下明光,照亮我的视线,一如二十年前我遇到他一般,便再也移不开眼,但此时的他,早已不是我的明灯。
他是景毅,已到不惑之年,我遇见他时,他还是年少的北靖侯,而现在,是端贤王,至于将来是不是这天下之主,今夜过后,想必很快了。
宫门并未有禁军把守,一撞就破,因为这些保护皇帝的禁军正在杀他们要保护的皇帝,且皇帝应当已经身死,不然,那簇信号不会在幕空亮起。
我很难想象景毅是如何说服他的,我也很难想像他真的会愿意,我只知道,原来昨晚,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他这样做,终究背负骂名,他,不该背负骂名。
八千将士蜂拥而入,我紧随在景毅身侧,与他并肩作战是这些年我已经习惯而且是最希望做的事情,或是说以往希望的事情,而我的旁边,也有一个长安,原本,还该有着韩旭,周同和云香等,可他们,已在景毅的帝业路上,洒尽了他们的鲜血。
一路上,到处躺着禁军自相残杀的尸体,他们的血在这火光弥散的夏夜里热气芬腾,将令人惧寒的血腥气味发挥到极致。
我一手持着短刀,一手掩鼻,我讨厌这血腥的味道,不,应是多年来眼目染尽鲜血的厌恶,而我却踩着鲜血,迈过堆积的尸体踏入了临启殿,这庆安国的议政大殿,这庆安国的庙堂。
大殿上,身穿各式官职朝服的官员躺了一地,或死不瞑目,或面色可怖,皆说明他们在死前所面临的恐惧。
今日中秋夜宴,能参与的都是王公大臣,如今死了十之七八,只有少许人还活着,都面色惊惧的躲在各处,这些大臣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们不能死,他们手握大权,他们是见证!
玉阶之上,身着明黄华服的皇后孙柔倒趴其中,鲜血自她颈间溢出,一滴一滴滴落阶梯,顺着玉阶蜿蜒下淌。
而那代表皇权的龙椅,皇帝卫启章垂手坐立,后仰在龙椅上的头让人看不到他的模样,只有他胸前插着的长刀和他僵硬的身体,证明他已经死去。
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弟弟安王卫启明,这个风光霁月般通透的男人,那永远说话都如轻柔拂耳,那永远温润如玉的端方公子,哪怕他脸上沾染腥红血渍,依然让我能感觉到他的温和,可是,这样温和的男子,今晚却干了一件任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谋逆篡位!
可他那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又怎么会谋逆篡位?不过是为了给景毅铺路......
他抱着哭嚎不止的卫冀宁,这个才五岁的当朝太子,他噙着一抹我已经看不懂的笑意,但是他这个笑容却看得我想哭。
自九岁过后,我很少再哭,眼下,我想哭,谋逆之罪罪无可赦,我,不想他死......
我的耳畔,有他轻柔的声音回荡。“良辰,走罢,现在的你,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
而身侧,是景毅一声痛呼。“陛下,臣救驾来迟!”
那痛心疾首般的声音,就像是没能平安救下皇帝皇后的追悔莫及,他猛然看向皇座上的卫启明。“安王,放了太子殿下!”
卫启明看了眼怀中哭嚎的孩童,神情如往常温柔,他说:“本王行此大逆之举,如放了太子,岂非死无全尸?”
他明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看着太子的眼神也明明是不舍,哪里会以太子性命为要挟?只是,他确实如此做了,行了谋逆之举。
一个活着的官员从大柱后站了出来,虽身体颤抖,却饶有气节。“安王,你弑兄篡位,实乃大逆不道!现下端贤王已控制局面,你所率之叛军皆已伏诛,还不快快将太子殿下放了,端贤王尚能留你一具全尸!”
卫启明唇角轻牵,温润的面容笑得那样好看,我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无尽苍凉。
他说:“赵大人,你能活着就不要多嘴,本王能不能留得全尸,与你无关,得本王自己说了算。”
“你!”叫赵大人的官员指着他不住颤抖。“祸国之人,祸国之人,庆安毁就毁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是啊,庆安,就毁在本王这样的人手里。”卫启明摊开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手心。“本王同室操戈,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是不是该死无葬身之地?”
他似自言自语,他似后悔之色,可我知道,他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结局。
“安王卫启明。”景毅直呼其名,伴着铿锵有力,安定人心的声音。“你放了太子殿下,本王承诺,必会给你一个痛快!”
无论如何,他放与不放,他今日之举都只能是死,所以,能死得痛快,就已经是幸事了。
他从上方睇眼下来,笑容云淡风轻。“本王还能死得痛快,真是天不弃我。”他抬手指向我。“那,你过来,我把太子给你。”
大殿上,那些原本戒备看着安王卫启明的人,循着卫启明手指的方向,尽都朝我看来,我知,我躲不掉了。
在外人眼里,我是景毅豢养,送给卫启明做侍妾的细作,是景毅为保天下安宁的手段,然则,这天下之乱,是早就沉淀于山河间的淤泥,岂是一朝风浪就能洗涤。
我明白他的用意,我不想过去,可我,又必须过去。
因为呀,景毅,我心目中的光,在今晚过后,很快将会照亮这天下,因为呀,景毅,此后你照亮了天下,唯独熄灭了我心中的火种。
旁边,只剩一只眼睛的长安凝视着我,我轻轻朝他点头,是在告诉他,我能够承受,他会明白我的意思,回首间,我还看到景毅眉头微蹙,薄唇抿成一线。
我步子缓慢,只希望这踏往龙椅的道路更长一些,更远一些,然而,就算我走得再慢,我与卫启明的距离统共也就只有二三十步。
我绕开皇后的尸首,行至皇座左侧,卫启明看着我,温和笑道:“良辰,站到我的身前。”
他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称本王,直到此时此刻亦然。
我知道他要我站到他身前,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挡住他,他还有未尽之事,或是说,他还有话对我说。
依言站到他身前,他未站起来,如此,别人就看不到他的神情了,我却是看到,他笑容依旧,声音轻浅到只有我能听见,如他的人一般温柔。“良辰呀,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是不是傻,不知道我送你走不易么?”
所以,送我走,是你答应景毅的条件么?
我看着他的微笑,如我们刚认识时的温和,我亦回以笑容,只是,我笑得艰难,苦涩,声音轻弱。“启明,你我,到底是谁傻?”
他能弑兄夺位,行谋逆之举为他人铺路,还有谁比他更傻?可那时他说庆安气数已尽的时候,我很迷糊,根本记不得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以致没能明白他的用意。
他望着我。“当然是你,放你天高海阔,你却非要身陷囚笼,良辰,困住你的不是他,只是让你果腹的葱油饼而已。”
追逐了二十载的光,岂是说能舍弃就能舍弃的?我不想活在黑暗里,所以我回来了,其实,应该说是我早已放弃,也不再执着,我回来,无非是想看看最后的结局,垂下眼睫,呼吸困难,不让他看到我眼中的难堪。“我想,我早不喜欢吃葱油饼了。”
“可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啊。”他素来清润之声轻微发颤。“良辰,在你选择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那时他放我走,我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现在我知道了,便是他为景毅铺就的这条帝业之路,我辜负了他,我心有悔,可诚如他说,在我选择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可我,舍不下你们,我不甘呐。
我喉头哽咽,眼眶发酸。“所以,你看,傻的人是你,启明,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总归不曾后悔,只有不甘。”他说:“良辰,我怕,黄泉路上,会遇到你。”
我仰起头,抑制住那快要滴落的泪水,只听他说:“良辰,不许哭,就算我赴黄泉炼狱,也不愿你为我落一滴眼泪,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过他,我们两个谁先死,都不要为彼此伤心,深吸口气。“我不是哭,我只是叹,以后清秋枫叶,再没有人陪我去看。”
“会有的,良辰不会孤独。”他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把太子交到我的手上,我们之间,就只隔着太子五岁幼童身体的距离,他附在我耳畔。“良辰,杀我。”
“我不能。”虽然我在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且已经有所准备,可我还是。“不能,启明,我不能,我做不到。”
“十数载血雨腥风还没能将你的心肠吹冷么,如是这样,你教我如何放心把你留在这世上?”
他的话在耳边轻拂,我咬着唇,甚至不敢摇头,只怕让看着的人发现,我不愿杀他。
“良辰,举起你的刀,好教我安心。”他几乎是期盼的语气。
他的用心我何尝不明,皆以为我是他的侍妾,他便是要这些人都看着他死在我手上,我便有诛杀叛逆的功劳傍身,亦会因此,保余生之安。“可是啊,启明,我做不到。”我一手抱着太子,一手握着短刀,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手抖得不能自抑。
下一刻,他骨节分明微凉的手,紧握我持刀的手,同时一个纸团塞进了我的手心,我心下一怔,小心捏好,诚然,他一直都那么了解我,否则,也不会知道我会回来,是以,他塞给我的纸团,必是担心我会回来而做的另一手准备,他至此都还在予我后路,我却不知,他不仅给我安排好一切,还曾许过我一生长安。
刀尖抵向他的胸口,我明白无从选择,毕竟他必死无疑,纵然我无法对他动手,却很清楚,他死在我的手上,是最好的结局,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刺进他的胸膛。
短刀没至刀柄,温热的血流在我手背上,烫得我近乎想要大喊,但只能压抑着声音,在牙关里紧咬,咬破自己的舌头,都没有他滚热的鲜血流在我手上的烫贴疼痛。
我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头也无力的搁到我肩上,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死在你手上,我得偿所愿......良辰,长安......”
然后,再无声音,我的颈脖间也没有了他呼吸的热气,仿佛,亦带走了我的呼吸。
启明,你看吧,真正傻的人是你罢,这便是你曾对我说过的。“我谈不上有多喜欢你,但我,就是舍不得你死。”所以,你连你的死,都要用来为我设想,可我,明明早已动摇,却想为二十年来的不甘寻找合适的理由,所以,我执迷不悟想要回来......
造化弄人,我与他相识于中秋,诀别于中秋......他便是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今后,再也没有这无双公子了。
我本就有肺疾,这口气我真的提不起来,好半晌,我终于发出了一声绵长呼吸,把刀从他身体里抽出,他的身体一瞬瘫软,跌坐在龙椅之上,如同他的皇帝兄长,再无生气。
我回转过身,眼中已没有任何伤痛,取而代之的是从景毅身上学到的毅然之色,并非我不痛心难受,而是,我还有牵挂,举起手中的刀,违心的大声喊道:“叛贼卫启明伏诛!”
殿上欢呼声起,我怀中只有五岁大的太子卫冀宁也止住了哭声,连他都知道安全了。
我抱着太子走回景毅身边,把太子交到他的手里,他抱着太子环视众人。“陛下皇后罹难,但我庆安尚有太子殿下安在,我等臣子,应辅佐太子殿下,重整朝纲!”
呵,从龙之功,多忠心,多好的理由哇......这一出逼宫戏码本末倒置,谁才是要真正篡位?只是他不能背负乱臣贼子之名,便由卫启明代劳!
众人跪地响应,而我,看到了景毅嘴角浅淡弯起,这是心愿得偿的笑容。
安王卫启明谋逆,弑皇帝,杀皇后,端贤王景毅得知消息,连夜带兵入宫救驾,虽未能救下皇帝,却救下了本就该承袭帝位的太子,保全皇室血脉,此后,忠心耿耿辅佐幼帝,得尽民心。
可有谁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安王卫启明为景毅演的一场戏,杀皇帝皇后,留年幼太子,明为救驾,实为夺权。
到底只有皇帝皇后死,年幼太子即位了也无法执政,景毅才有名正言顺执掌大权的理由,亦不会背上不臣之心,待过得几年,他大权在握,这年幼皇帝便会有上百种理由离开帝座,届时,他就能堂堂正正的坐上那至高之位,且无人置喙他的野心,他毕竟......深得民心。
众人都在欢喜逆贼伏诛,目光都被景毅的光芒吸引,我悄悄展开启明塞给我的字条,他的字不比他的人一样让人觉得温和,反是苍劲有力,上面只有短短二十四个字:毅诺我冀宁活命,如冀宁无故身亡,辰尽其所能脱身,明绝笔。
我小心将字条捏回手心,再次望向景毅,这个我追逐了近二十载的光明,他会如启明所忧么?或许,我心中早有答案。
环扫身侧,景昭垂目,面上并不开心,曾经一起长大的韩旭与周同还有云香他们都已经不在,不由看向长安,心中惊惧,会不会有一天,连他也会离开?
我惊怕,大口呼吸仍不能缓解,我眼前变得暗沉,恍惚中,我仿佛听到景毅和长安的惊呼。“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