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乱世,这万里山河,似乎被刀枪剑戟和战马铁蹄,砍割,践踏得细碎,碎裂了光明,如身处黑暗混沌,有多少人在期待,能有一片曙光,可以带他们走向光明?
处处皆为坟场,处处都是哀嚎,那悲怆到叫嚣的声音,令人绝望,可在这疮痍世间活着的人,谁都只是蝼蚁,在这尘埃里垂死挣扎,我亦在其中。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最后的结局,如果那时候我能明白,世人不过是苍生一栗浮游一夕,我绝对不会还想要那么拼命的活着,只怪我并不能预知,我会自己将自己推入无望境地。
其实,我出生在一富贵人家,阿爹捐了个员外,虽只是虚名,倒也有些脸面。
我家在庆安国的边城通县,这里北邻戎族,南通中原,我阿爹是个南北易货的商人,买卖做得还算不错,让我生活无忧,是以,无忧的生活让我近乎不太记得,我也曾活得自在过。
我有一个乳娘,乳娘的大女儿早夭,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她儿子的名字还是我阿爹起的,叫陈长安,幼年时,他是我的玩伴,他总跟在我身后小姐小姐的唤我,好换得我给他的一块糖藕糕。
糖藕糕是我母亲拿手的糕点,油然记得,我九岁生辰的时候,母亲做了许多糖藕糕,长安垫着脚从桌上拿糖藕糕吃,吃完后一脸幸福的跟我说:“小姐,等我长大了,你每年生辰,我都买糖藕糕给你吃,因为糖藕糕,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我要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你。”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糖藕糕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生在七月,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可边关在这时节已经开始转凉,并且,在十月的时候就已经飘雪。
北地各族逐草而居,不懂耕种,只知养马,畜牛羊,一切看天活命,但,有些北地民族,却偏偏不认天命,天命不让他们活,他们便要掠夺他人生机。
可弱肉强食,素来是天地法则!
眼见着一天天冷起来,冷得是我裹着厚厚棉袄,手里捧着暖炉都止不住打颤,这一年,是极寒冻年。
不到十二月,路面就结了一层冰霜,那塞外北地,恐怕更是寒冷至极,所以,他们夺走了生我养我的这座边城的温度。
府宅外,北夷戎族男人粗犷之声咆哮,马蹄声声踏在结冰的路上,屋中,阿爹含泪紧抱着我。“良辰,良辰,你自逃命去吧。”
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我害怕的事情,我哭着说:“阿爹,我们一起逃。”
“良辰,通县谁不知道阿爹是这里的士绅,谁不知道我们李家有钱,若阿爹也同你一起逃命,那北夷蛮族必会对阿爹穷追不舍,你,还能活得下来么?”
阿娘一声厉斥。“良辰,我们都得死,但你总还有活着的机会!别耽搁了,快走!”
阿爹突然将我推到乳娘的怀里。“快走,否则,再也逃不出去了。”
“阿爹,阿爹,阿娘......”我在乳娘的拖拽下,无望的唤着阿爹阿娘,直到乳娘将我和长安带着从府里的后门跑了出去,那一刻,我便明白了什么叫永别。
乳娘拉着我和长安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路急奔,说是急奔,实则却一点也跑不快,而且,就算跑得快,又如何能快得过戎族人的马蹄。
满路上都是瘫倒在血泊里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血,浸染在雪地里,那般灼目。
有多少人死,又有多少人还能活?天光灰白,正如这满城苍凉。
乳娘焦急的看着身后逼近的戎族汉子,牙齿一咬,将我和长安塞进了一团柴草里,她不舍的摸了摸我和长安的脸。“良辰,长安,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你们都不能出来,也不能出声,知道么!”
长安小我两岁,已经被这一路上死状各异的尸体吓哭,瘦小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紧闭着嘴,朝乳娘点头。
乳娘呼了一口大气,像是有了什么决定,她起身快速的用干柴杂草把我和长安掩盖住,然后,往那骑马的戎族人方向跑去。
后来每每回忆,晓得她是为了帮我和长安引开那个戎族人的注意,好让戎族人不会发现我们,乳娘那样一个温柔的妇人,当时得有多少大的勇气?
我只在柴草堆里的缝隙看到,那戎族人用弯刀砍向乳娘,乳娘的身体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我身旁,长安的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我知道,他看到他母亲被戎族人杀死被吓坏了,我怕他控制不住叫出声来,于是紧紧捂住了他的嘴,虽然,我跟他一样害怕,只是,我尚明白,如发出声音被戎族人听到,我和长安,也会死在那柄弯刀之下。
我同样颤抖着,看到那满脸络腮胡的戎族人下了马,我生怕他朝我们这边走来,把长安的嘴捂得更紧了,所幸,他没有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而是蹲下去扒开了乳娘的衣服,那时候我还不懂,那个戎族人在做着何等禽兽之事,也不知道,这样的画面给长安留下了何等不可磨灭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戎族男人终于走了,许是他的兽性得到了满足,他心情大好的没有再在周遭屠戮。
昏暗的柴草堆里,我看不到长安坚忍的泪水,只感觉到他在掰开我捂住他嘴的手,他声音细弱。“小姐,我想去看看我阿娘。”
我明白他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被人杀死,该是如何心痛,可我更明白,我没有看见的我的阿爹阿娘,定然同他的娘亲一样,也死在了这些戎族人的刀下,是他们用他们的死,换得了我们的生。
我哭声细碎。“长安,我们不能出去,我们出去,也会被他们杀死的。”
长安那咬牙欲裂的声音,我至今记得。“好,我们不出去,我们得活着。”
“是啊长安,乳娘死了,我的阿爹阿娘肯定也死了,还有福伯,张叔他们,也一定都死了,所以我们得活着。”我到底有九岁,很多事情都懂了。“所以,从今以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小姐。”长安哭着说道:“小姐,以后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么?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抱着他小小的身体,拍着他的手臂安慰,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长安,你别怕,以后我们相依为命,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小姐。”长安的哭声停了停。“你以后不会丢下我?”
“不会。”我说:“长安,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他说:“那我,也会永远陪着小姐。”
“我们的亲人都被戎族杀了,我们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本也把他当成弟弟一般。“长安,以后叫我阿姐,我就是你的阿姐。”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阿姐。”
我用脑袋贴着他的脑袋,我很清楚,他当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长安,阿姐会保护你的。”
“我也会保护阿姐的。”他说,而后,他说到做到。
我和长安躲在柴草堆里,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光暗交替,两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抱作一团,相互取暖,方能在这寒冷的边城留下一口气息。
外面时不时能听到哀声哭泣,时不时能听到马蹄踏过,时不时还能听到厮杀的声音,只道是两人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我们也不敢踏出柴草堆半步,身体已经冻得发僵,仍是坚守于此,期盼那还能活着的曙光。
这曙光,在我们饿得已然昏厥的时候,降临。
“侯爷,这里有两个孩子!”
一个少年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疲惫的睁开眼,发现掩藏我们的柴草堆已经被移开,而眼前,蹲着一个星目俊朗的男子,他伸手摸了摸我和长安的额头,面色微拧。“这两个孩子也不知在这里多久了,身体冷得像冰一样。”
我抱着长安,警惕的看着他,他笑了笑,这一笑,仿佛这暗沉得没有天光的通县,有了明媚阳光的照拂,他说:“两个小家伙,别害怕,我是北靖侯,景毅。”
他身上的光芒恍惚了我的视线,使得我只能怔怔望着他,似乎,他就是那缕照亮我的曙光,他从站在他身侧的少年手里拿过一个油纸包,朝我身前送了送。“饿了吧,喏,葱油饼。”
看着暗黄油纸里摊着的两块金黄烙饼,我喉头一滚,像是失去了理智,本能的从他手里抢了过来,拿起一块塞到长安的手里,然后大口咬着散发着淡淡葱香的油饼。
说实话,我吃过好多比葱油饼好吃的东西,可现在,我觉得这葱油饼是这世上最美的美味,以致于,此后多年我都这样认为。
我吃得太急,吞不下去的饼渣令我猛烈的咳嗽起来,他宽大的手掌拍向我的后背。“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他身侧的少年也急忙递了水囊过来,我捧起水囊咕噜噜喝了几大口,又忙把水囊递给长安,长安也不说话,抱着水囊猛喝起来。
不多时,我和长安就把葱油饼吃个干净,头顶,是他说话的声音。“想是你们已经饿了许久,便不能吃得太撑。”倏尔,他眸光一沉。“我得走了。”
音落,他起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在他起身之际,我拽住了他的衣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走了,会有巡防的人带我们去其它的地方安顿,我只知道,他一走,我和长安就得变成水中浮萍,一个波浪翻滚,我们便会丧生,我不想死,我怕死。
可如果,我不这样拼命的想活,没有抓住他的衣袍,或许,我和长安都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或生或死,都是天命,却好过我们在满怀希望却实属绝境的境地里挣扎,去见证那些让人无法承受的悲痛。
我望着他说道:“我们要跟着你。”
他回过头来,饶有兴致的睇向我。“你可知,我是将领,你们跟着我,以后也只会征战沙场,或许马革裹尸?”
我不知,但我知道。“如果不跟着你,我们现在就会死,跟着你,至少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身侧的少年出声。“侯爷,女孩儿有时候比男孩儿有用。”
他盯了我稍许,眸光一动,复又蹲下,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直视他闪亮的目光,回答:“我叫李良辰,他叫陈长安。”
“良辰,长安,良辰美景,喜乐长安,好寓意,大抵这全天下的人,都希望得此福气。”
他嘴里低喃,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眸光凛正。“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侯爷,今日起,你们就是我的人了,长大后,须得跟着我一起,护我庆安国百姓安泰,不必再如你们一样,受战乱之苦。”
“好。”我和长安自然应下,长安突然松开我的手。“阿姐,我想最后看一眼我阿娘。”
他阿娘的尸首还躺在那里,我抬头,看到景毅皱起眉头,我怕他不允,连忙指着前面说道:“乳娘就在那里。”
他顿了顿,道:“去罢。”
我牵着长安,他也跟在我们身旁,我们看到乳娘衣衫破碎,冷冰冰躺在这冷冰冰的地上。
长安抓着乳娘的手。“阿娘,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报仇。”
这时候,我看到景毅解开大麾,腥红的大麾就盖在了乳娘身上,遮住了乳娘露在外面的肩头和腿,他说:“等你长大了,多杀几个北夷人,你就替你娘报仇了。”
长安的唇抿得死紧,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景毅拍了拍他的头。“走罢,一会儿士兵盘查到这里,会将你的母亲安葬。”
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走在寒风瑟瑟的路面上,那一年,他二十岁,我九岁,长安七岁,那一年,我告别了无忧生活,可只要他在前,就如明灯,照亮我的前路。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北夷戎族之所以会攻破边防,洗掠屠杀到通县,便是因为景毅回京述职,戎族人抓住机会攻破了景毅大军驻扎的桐城,而通县离桐城不过几十里路程,通县自然首当其冲,另外,紧邻通县的聊城,也未能幸免。
幸而戎族人得到消息稍晚,他们攻打桐城时,景毅就已经赶回来了,并且还在聊城与戎族一战,把戎族赶出了庆安国的地界,他也是途经通县,命将士安抚活下来的百姓和清理死难百姓尸首的时候,遇见了我和长安。
命运呐,或许总是那么不经意间便安排了下来,让人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