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山下,沿涢水落寨,营地里,一众将领商议着攻打随州事宜。
据斥候探,随州驻军不过三千,而联军上万兵马从西北进攻随州,加上随州现在是孤立无援,大家都觉得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丁子山距随州不过六七十里地,行军一夜就能到达。
我在郢都被伍德侯凌辱的事知道的人极少,可景毅和卫启明他们是清楚的,所以,即便外人不知,但我也不能装作侍妾再继续侍奉卫启明身边,这样,我不知道景毅会如何看待卫启明,我不想卫启明因我染上污点,因而此番我也随军前往随州。
本以为拿下随州轻而易举,可到了随州后,竟是比想象得还要容易,因为随州已是空城,连百姓也无。
景毅反应过来,立马同荆州节度使马程说道:“马大人,叛军知道守不住随州,当是连夜撤军,意图攻占安陆,安陆守军不过数百,请马大人立即带兵前往安陆,以防叛军南下。”
马程马上问道:“景将军你呢?”
“刀坡岭和光坡岭是至要关隘,恐沈佑亲自带兵攻袭,我得尽快赶过去。”景毅调转马头。“还请马大人莫再耽搁。”
沈佑亲率必是精兵,马程也意识到事态紧急,当即下令。“蒋康,你领一千人留守,其余人,全部跟我前往安陆。”
联军一南一西分军出击,距刀坡岭百里距离,轻骑不到两个两个时辰就能到达,可重甲骑令马匹负重加剧,奔跑起来也慢上许多,是以,差不多三个时辰,我们才赶到刀坡岭。
不出所料,正有叛军前来攻打,只是并未如景毅所想是沈佑亲自领兵,且这伙叛军人数也就在千人左右,根本不足以能攻下刀坡岭这样的关隘,显然只是为了进行扰乱。
“糟了,中计了。”景毅脸色突变。
叛军攻打刀坡岭在我看来不过是为了牵制此时赶来的骑营将士,因此,也就没把叛军放在心上,而马背上的景毅眉头紧锁,神情凝重的思考着叛军意图,应该也没把这伙用于骚扰的叛军当回事,而忽略了危险,应该是,我们都忽略了战场上的刀剑无眼。
“怎么了将军?”就在我刚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我都没看清,就见景毅身体前倾,随即摔落马背。
“将军!”我惊慌跳下马,周遭的将士见景毅受伤,尽都围过来保护。
箭矢透过冰冷铠甲,于景毅胸膛正中露出箭头,可想射箭之人臂力惊人,然这时候哪里容我多想,或是去找寻射箭之人,我只怕景毅有意外。
双手扶起景毅,紧张急唤。“将军,将军!”
景毅咧着嘴,咬着牙。“别,管我,良辰,快,随州的,叛军,是,调虎离山,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伏击,你快,带人去,营救。”
听他一字一顿的声音,明显受伤很重,我怎么能离开。“将军,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不能再等了。”他打断我。“叛军,或许还想,趁我军,分兵他处,再回攻随州,随州,还有,还有......”
他话未说完就昏了过去,可我如何能不管他?无论何时何地,但凡他有一丝危险,都能牵动我的心房,哪怕明知随州有难我也不会去,我只会找一个信得过得将士替我去。
恰逢此时,我抬头看有没有熟悉的将领,就见长安急急策马而来,我立马大喊。“长安!”
只一眨眼,长安就勒马停下翻身落在我身前,或许是急奔而来,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说:“原来是将军中箭了。”说着就伸手过来,欲抱起景毅去安全的地方。
“长安。”我急忙道:“长安,将军这里你不用担心,叛军这是调虎离山,你马上带人去随州援救。”
“嗯,那你小心些。”长安没有犹豫,上马扬鞭而去。
因扰乱刀坡岭的叛军不多,很快就被骑营的将士冲得四散逃窜,而景毅,也在将士们的护送下回到了营地。
军医用剪子剪断了箭头,才堪堪脱下他身上的盔甲,鲜红的血,已在他的棉衣上浸染出一团血迹,一旁的赵伟宏脸色铁青。“将军他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军师,还请不要着急。”军医拿剪刀的手都在抖,不难猜到景毅伤势严重,这句不要着急,实则是想让赵伟宏不要打扰。
唯恐军医对景毅的施救有任何差池,我连忙道:“先生,我们急也没用,不如,我们去帐外等吧。”
“李良辰。”他看着我冷冷说道:“若非你,我军早打到襄阳了,将军又岂会受此重伤?都是你,若将军有个三长两短,都是因为你!”
他说得近乎咬牙切齿,对我怕是非常恼怒,他尽心为景毅谋划,却最终在郢都城功亏于溃,因此,景毅受伤,的确算是因我而起,我没有办法否认,垂下头。“对不起。”
“就因你曾歼灭了梁勤尔的四千骑军,将军就对你另眼相待?可李良辰,这不是永远的功劳,终归数千将士的性命因你而亡,你良心何安?”
说完,他拂袖而去,而这段时间我不去询问救我时的伤亡,不就是在刻意逃避那些因我而死的将士会令我良心难安么?原来,我并非活得问心无愧,而是怯懦的不敢面对。
“快,李姑娘,过来搭把手。”只听军医急唤,我收回思绪,忙行至于景毅榻前。“要我做什么?”
景毅侧身而卧,一直有一个军医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身体,防止他平躺下去伤势加重,为他治伤的是另一个军医,他身后的军医一手握着箭杆,身前的军医也把他身上的衣物除去,因箭插在身体里,并未有太多血流出,可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涸龟裂,在他胸膛上裂出一条条可怖血纹。
军医说道:“箭透穿将军胸口,如不及早拔出,势必危及生命,可箭一旦拔出,必是血流不止,且痛苦非常,如果在拔箭的时候有任何闪失,将军恐危矣......”
听他说了许多,我急道:“到底要我做什么?”
军医这才说道:“我要你在拔箭的时候摁住将军,不能让将军动弹分毫,否则箭若是断在身体里,将军必死无疑。”
景毅现在虽然昏迷,可疼痛会让昏迷中的他本能反抗,只是,我怎么摁得住?
然而,我却没有拒绝,跪在榻上,一手放在他头上,一手放在他肩头,他身后的军医看向我。“准备好了吗?”
我加了力道,方点了点头。“嗯。”
箭头已被剪子剪断,为防止拔箭的时候箭杆脱手,还在上面缠了层布条,军医半蹲起来,用膝盖顶着景毅后背,军医咬着唇,随后双手都握在了箭杆上,与此同时,景毅一声大叫,而我,也感受到了他的身体正在用力。
不出所料,我根本就摁不住,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侧身躺下就紧紧搂着他。“将军,忍一忍!”
只觉怀中之人不再动弹,又听那军医一口大气呼出。“好了。”
好了两个字无疑是定心丸,我松下一口气,松开景毅,却见他半睁着眼,微微眨动的看着我。“良辰......”
声音细如蚊蝇,在音落的时候,眼睛再度阖上,俨然又晕了过去。
“将军。”我唤了他一声不见反应,回身问道:“将军是平安无事了吗?”
前后的军医都在给景毅上药,前面的军医说:“性命当是无忧了,可失血过多,没有一两年调养,是恢复不了的。”
未免影响他们施救,我忙下了榻,见景毅胸膛上的窟窿泊泊冒着血,染红了一条又一条棉布,仿佛怎么也止不住一样,心里顿时慌乱无比。“那,一两年后,会痊愈么?”
“这可不好说,毕竟透体之伤,虽伤在何处不得而知。”军医说道:“却是可以肯定没有伤及心脏,不然,将军当是已经没了,就怕伤到了肺腑,如此,将军以后怕是不能劳累了。”
我因坠入冰河伤寒入体,落下了肺疾,我知道那种稍稍劳累就气喘不止的难受,可景毅是统帅炽阳军的将军,是人心所向的明灯,如果他不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如何引领将士们平定天下?
“不,将军一定能吉人自有天相。”我讷讷道:“将军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愿吧。”军医喟叹,双手不停的给景毅止血上药,直到血彻底止住,才绑好伤口,给景毅盖好被子,嘱咐道:“伤口万不能碰水,谨防化脓,我会定时来给将军送药换药,可将军身边不得少了人照顾,如发现将军烧热,立即着人来找我。”
军医不仅要医治景毅,还要医治其他受伤的将士,他们的忙碌,是为了能有更多的将士活命,我应道:“是,我记下了。”
于是,我日夜照看在景毅床前,时时注意着他有没有发烧热,很幸运,两天过去,他都没有烧热的迹象,而军医来换过药后,也很欣慰。
其间,赵伟宏,林宇他们都有前来探望,怕打扰景毅休息,也都没有久留,而随州的军报也已传回。
叛军并未攻打安陆,也没有在途中设伏,而是回攻了随州,且是等长安所领的一千骑军入城后才动手。
因为叛军早有准备,在随州好些地方埋了火油,只待大军入城,火攻随州,幸得当时联军入城后很快就离开了,不然,毫无防备必定伤亡惨重。
万幸的是,我听斥候说,骑营校尉陈长安身先士卒,率领骑营突围出城,使得城中守军得以脱困,还和守军一起击退叛军,斩敌首级数百,叛军溃散而逃。
长安既然能率军突围,还击败叛军,想来应当平安,我放下心来,又让斥候前往郢都传信景昭,告知景昭景毅受伤的事情。
两日没合眼,我终于熬不住,趴在床头睡着了,迷蒙中,我听到景毅细微的声音。“良辰,良辰......”
蓦地睁开眼,见景毅已醒,欣喜道:“将军,您醒了,饿不饿?我熬了粥。”
他轻轻摇头。“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两日了。”我说道:“将军,有没有觉得伤口痛,我马上去找军医来。”
“不必。”
“那将军吃些东西吧,军医说您伤得很重,要调养一两年才能好,您又昏迷了两日,想必已经很饿了。”
“我伤得这般重?”他喃喃道,又说:“我,我想见景昭。”
我就知道他会想见景昭,说道:“我已经让人去郢都通知他了,想来很快就会到了,将军,我看您还是先吃点东西,等景昭到了,自然会马上来见您的。”
他嘴唇发白,说话吃力。“扶我起来。”
怕牵动他的伤口,我不敢扶他,只在他身后一层层垫上被褥,他轻声道:“良辰,无须这般小心。”
我还是不敢扶他。“将军伤得太重,还是小心着些好。”
他不置可否。“对了,随州如何了?”
“不出将军所料,叛军是为了回攻随州,长安赶去后,便把叛军击退了。”我简单回道,见他神色安心才说道:“我去盛粥。”
正盛粥时,帐帘泄进光来,景昭急奔而入跑到景毅榻前。“叔父,听闻您受了重伤,现在感觉怎么样?”
景毅说道:“不大好。”
一般怕亲人担心都会说无碍,他这般说是有他的打算,以前他想把景昭保护好,而今景昭已长大成人,是时候承担起该承认的责任了。
只听景昭紧张道:“良辰,快,帮我去找军医来。”
我把盛好的粥端到景昭手上。“将军有话跟你说,晚些再找军医吧,你照顾将军喝些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却听景毅说道:“良辰,无须回避。”
我只好留下,从景昭手里拿回粥碗。“那,还是我来照顾将军吧。”
舀了一勺子粥,吹了吹才放到景毅嘴边,景毅一边喝粥,在我舀粥的时候他就说话。“景昭,叔父知道你志不在权势地位,想要过自在生活,但你出生景家,就注定难以自在。”
“从景氏先祖戍边开始,景氏一族为了保护百姓踽踽而行,直至我们这一代,依然不辍,何况,我们生逢乱世。”
“我知道,天下苍生要肩负起来是重负,景氏为民之心的信念也是重负,可景昭,我希望你能承担起来。”
慢慢说了许多,景昭听得眉头蹙起,半晌才道:“叔父,我都明白。”倏尔抬头望向景毅。“只是,不还有您么,有您在,我相信,这天下总有一天能安定下来。”
景毅说:“如果我不在了呢?”
景昭急道:“怎么会,叔父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怎么不会?”景毅说道:“就如现在,我不是受了重伤么,安知回回都能平安度过?景昭,一个人不能活在理想中。”
“我......”景昭迟疑。“我怕我做不好。”
“景昭。”景毅说的话还不够让景昭下决心,我不由插嘴。“你应该明白,炽阳军除了将军和你,不会服从他人,可军医说将军此次重伤一两年都难好,难道你忍心将军拖着伤病披甲上阵?”
“我......”景昭呼出一口长气,牵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作为景家后人,叔父,我不会逃避。”
他的笑在我看来是无奈,是苦涩,是他被迫接受他不愿意的命运,但也是他做出正确选择的成长,我惟剩安慰。“景昭,待天下大定,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你不是说要带着我一起么,到时候,我就跟着你,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他的笑变得真切。“到时候还要带上云香,周同和长安。”
“好。”我欣然。
我们几个一起长大,可是,现在已经少了一个韩旭,从他提到我们这些人时,是不是也在担心,我们会如韩旭一样的结局,所以,想要把我们带在一起,他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