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先祖本北魏皇族拓跋氏,因位居宗室之长,后改姓长孙。其族历经三朝更迭能才辈出,时人美曰“门传锺鼎,家誓山河”。
晟之六世祖北魏上党靖王长孙道生,北平宣王长孙嵩从子也,其忠厚廉瑾执掌机密,内侍左右官至司空。高祖上党定王长孙观,少以壮勇闻名,屡建军功,累封征南大将军。曾祖西魏上党文宣王长孙稚,聪敏有才虚心爱士,官至太师、录尚书事。父北周平原侯长孙兕,性机辩有能名,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历任熊绛二州刺史,膝下育有四子。长子长孙謩早年去世,由次子长孙炽袭爵平原侯,受内史舍人、上仪同三司;三子长孙晟因善奇略制夷有功,累迁左勋卫骠骑将军,并上开府仪同三司;四子长孙敞仕途伊始,且颇有识见,必定前程似锦。
然论当下长孙氏之风光,则嫡系已故薛国公长孙览最盛。长孙览乃晟之从父,其父长孙绍远为晟祖异母弟,本继妻罗氏所出。长孙稚与罗氏私通,遂弃元妻张氏。然罗氏好妒,致僮侍死者数四,越前室之子夺嫡,故嫡系旁落长孙绍远一脉。长孙览生前极受帝之恩礼,长子袭爵薛国公,次子并封管国公,一女嫔于蜀王,两国公一王妃尽出一门,当世以为荣。
虽不及嫡系爵尊,长孙兕一脉之声名亦丝毫不逊。晟兄长孙炽性敏慧美姿仪,以文武才自县令累迁御正上士。时帝作相,入为丞相府功曹参军。隋代周时,长孙炽奉命率官清洗周宫,此后委遇益重出入两宫,加之处事周密考级为最,皇帝每称美之。长孙晟则体资英美善弹工射,曾以一箭双雕之勇令跋扈的沙钵略可汗折服,突厥诸贵争相昵近以为师焉。游猎突厥之际,长孙晟察其山川部众,离间各部诱令归附,为皇帝攘边谋臣。兄弟二人近枢处要,其茂绩重光,虽时贤不能譬类。
新生儿降诞三日须洗三,故喜得第五女的长孙晟依俗举行洗儿礼。虽是生女,前来贺仪之人竟盈门满座,著作郎王劭亦在其列。
长孙晟略惊讶,二人只泛泛之交,往前亦不曾人情来往,今王劭竟登门贺喜,实未料及。上前略作寒暄,欲请其入席。
未料王劭不前,却笑问:“将军女子生有异兆耶?”
王劭善以符兆奉迎圣心,长孙晟本就不齿,只因无关自身便由他弄舌,今竟事关小女子,若被别有用心者进于陛下,岂非引祸耶!长孙晟脸色微敛,压低声音:“著作郎何出此言?”
王劭似未觉不妥,高声笑道:“将军女子将诞之日,大明尼感永兴坊夜有光明,岂非异兆乎?”果然,正于一旁赠赏的宾客闻言纷纷看过来。
生有异兆常非凡人,况皇帝尤信符兆,若听信此话岂不将杀五娘?长孙晟竭力抑制怒气,故作淡然道:“并无此兆。”
“将军缘何如此肯定?依劭拙见,永兴坊毗邻东宫,彼光明乃舍利感应。高夫人惊胎早产,得萧妃福荫母女双全。”
“晟确未见异兆,倘如著作郎所言,萧妃惠及五娘,晟何幸也。”长孙晟略略松气,又惊诧于他竟知晓自家事,须臾恍然大悟,婿内史舍人王韶与其同族,想是言谈间有所提及。然其为何言于自己?
王劭颔首称是,注意到众人相互议论,笑意愈深:“长孙五娘得萧妃恩福,必定长寿安康。然不止小娘子,此次舍利感应持久祥瑞频现,将惠及多人……”
“著作郎此话怎讲?”果然,席间有人忙问。
“因……”王劭缓缓捋须,略作沉吟,须臾诡秘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也……”
众人欲提耳细听,却被搪塞,皆暗自嗤笑,以其向来好弄玄虚谗言圣人,加之长孙晟亦矢口否认,故懒于细究,自顾谈笑风声。
长孙晟见状忙请其入席以待酒宴开始。
二月的寒意仍较重,洗儿礼正于暖阁进行。众婢子将三扇福禄寿云团檀木宽屏风合围了一牡丹金盆,并于角落各置火炉,再抬来兰草、香料熬制的香汤注入盆中,调试水温。众女眷列座围观,指点着精巧的镀金镶玛瑙缠枝牡丹盆连连赞叹。
“此牡丹盆乃昔日神武帝所赐,我那几个儿女洗礼也不曾用,而今就给我外孙女当作洗儿钱……”高母对旁座的长孙炽妻娄氏说道。
娄氏亦朝高母微笑道谢:“有劳您费心……”
说话间,婢女们已将众宾馈赠的金银、玉石等珍巧洗儿钱果陈列于案,其间还有皇帝和东宫赏赐的金银钱、银叶坐子等。
“天家垂爱。去岁小郎随太子征讨突厥,圣人特授开府。今殿下更是委派亲使观礼,五娘福气甚深!”娄氏招婢女将宫里赏赐的洗儿钱递与高母、士廉妻鲜于氏观赏。
婆媳二人一一看罢,又递还于她,高母笑道:“郎子勇武,亡夫无看走眼。可惜士廉隐迹终南山一时难寻,若亲眼得见应感欣慰。”娄氏点头称是,再依次传于旁坐的娘子,贵妇们纷纷笑叹:“长孙五娘真好福气!”
一切就绪,新生的小娘子被乳母抱着与众人拜求观音,继而解了锦绣襁褓置于盆中接受众人的洗浴。因高母最长,故娄氏请其首洗。高母略作谦让,在众人的符和下,遂为外孙女浴以香汤,并诵道:“我今洗浴尔身心,净污去秽福寿聚,五浊三灾今离垢,愿得无垢自在身。”洗罢再由舅母鲜于氏等人次第浴之,最后由伯母娄氏沐以净水。
弄玥在热汤中咯咯欢笑,随众人的哄声祝语手舞足蹈着,犹是招人喜爱。洗毕裹以绣绷子抱至宴厅,众宾轮番争相观看,长孙晟喜形于色。
“郎君,唐国公至。”阿羽走到招呼宾客的长孙晟身边禀报。
长孙晟、长孙炽、长孙敞闻言忙迎出去。
长孙晟抱拳笑道:“唐国公亲临小女洗礼,荣幸之至!”
“长孙将军客气!将军若无怪我迟来,渊何所幸!”李渊略带歉意地笑。
长孙晟连道:“怎会怎会?陇州距离大兴甚远,唐国公不辞辛苦赶来,已是万分诚心!快快请进!”
一行人推让间来至宴厅,诸贵纷纷起身与李渊问候。
“小娘子呢?”刚落座,李渊便询问长孙晟。
长孙晟示意阿顺娘子将弄玥抱与李渊观看。
感觉落入陌生怀抱,弄玥微微睁开双眼,打量着李渊,继而露出甜笑。
“此儿一见唐公便笑,应与唐公投缘!”长孙炽见状笑着对逗弄孩子的李渊说。
李渊连连点头,笑道:“此女眉眼间天然一段灵气,长孙将军有福了!”说着将弄玥递与侍立一旁的阿顺娘子,又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内有一块半月形美玉:“此玉乃皇后殿下所赐,听闻有蓄元养神之效,今且作洗钱赠予五娘!”
长孙晟一瞧,美玉乃上等和田红玉,窒内凝血的玉石表面雕刻着一只凤凰,丝丝血沁透光如鲜活的经络,栩栩如生浑然天成。长孙晟连忙摆手:“此玉太过贵重,不可不可!”
“季晟兄见外了!你我同为陛下分忧,再者我甥与长孙三娘有媒妁之言,且弟素来钦佩季晟兄‘一箭双雕’之美名、纵横突厥之谋略,故非宝玉无以聊表弟之心意。若兄拒收,弟只当季晟兄嫌弃此物……”
长孙晟忙作谦:“过誉矣!叔德兄当年‘雀屏中选’亦是佳话……既是如此,晟便多谢叔德兄厚爱!”
一众人互为褒奖言笑晏晏,酒酣过后,众宾散尽。长孙晟吩咐阿羽将部分洗儿钱分赐府内奴婢,以示同庆。
“和田赤玉多传于前代皇宫,人间少有。而皇后殿下生性节俭,宫中难寻一两胡粉,怎以宝物赐于戚里?唐国公以罕见红玉作洗儿果钱,似有拉拢之嫌……”书房中,长孙炽把玩着玉凤凰,突然提醒弟弟。
长孙晟轻饮一口茶,看一眼窗外垂于梧桐劲枝上的明月,并不答话。
长孙敞闻言问道:“唐公之母乃皇后殿下亲姊,国公乃陛下之甥、太子殿下之表兄,拉拢三哥却是为何?”
长孙炽将玉凤凰放入锦盒,慢答道:“皇后殿下春秋渐高,且与陛下因内宠生隙,非长久之保障;太子新立,虽为姨表,然非亲善,而去岁季晟跟随时为晋王的太子殿下出征讨伐步迦可汗,深受殿下赏识……”
“原来如此……”长孙敞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然而……以唐国公皇亲身份,只须安分守己无碍皇权,太子仁厚他日登极,想也能安稳自保,何须降尊示好三哥?”
长孙炽轻啜一口茶:“此亦为我不解之处……”
“我想到一人……”长孙晟终于开口。
“三郎是指……”长孙炽看向长孙晟,明白几分。
长孙晟点头。
“二位兄长所指何人?”长孙敞不解地看着二人。
长孙炽解释道:“唐国夫人窦氏。窦氏乃北周武帝之甥,天资过人敏捷聪颖。武帝亲养于宫异常宠爱。年仅五岁便谏于周武帝,以亲近皇后阿史那氏结好突厥。时我清宫,夫人愤恨投于胡床下,痛呼‘恨我不为男子,救舅氏之患’。此等豪气,不输男子!故我悯其年幼未加奏报……”见二人面露惊诧又不忘嘱托道,“此话万勿外道!”
长孙敞点头:“未闻竟有此壮举!兄长认为此玉乃唐国夫人之物?”
“然!唐公为人温厚且优柔,听闻当年唐公舍宅建寺接引崇昙众僧便是唐国夫人所劝,圣人果然大悦,赐名“清禅寺”。有此远虑者许是唐国夫人矣!”长孙炽赞叹道,说着突然想及一事,郑重地对嘱咐长孙晟:“窦氏乃明睿人,其必有奇子,可图昏以结姻亲之好。”
长孙晟听了兄长的提议不禁发笑:“唐国夫人乃奇女子不假,然其膝下三子,世子建成年十二,未闻有何过人之处;次子、三子始婴孩,阿兄何以认定其有奇子?”
“唐国夫人见识不凡,教养子女之道自是不同,可惜我无适龄女儿……”
长孙敞见兄长连道惋惜一旁笑道:“二兄对国公夫人如此推崇,且等国公夫人生出奇子如何?”
兄弟三人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