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众人,夫妇二人去汾河边放马。
世民一路怏怏不乐,鲜少言语,观音婢知他好抱不平,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虽然生在深闺,衣食无虞,可亲眼目睹“福手福足”的惨象后,心内也是五味杂陈。
沿河行了一段,世民负手而立,望着滚滚河水,一股渺小之感油然而生。“昔者我以为,身为军人,当为国而战,死有何惜!然近来偶自思省,我等拼死戍边,究竟是为谁?拨乱济危乎?抑或助纣为虐乎?”
“观音婢,其实......非我好为人先,不惧生死。我岂不知凶险乎?每有士卒战死,我均痛惜不已,彼非草芥,不当为朝廷役使无度,我所能为者,便是身先士卒......”观音婢闻言动容。
眼前的他那般高大,却又显得那般无力,观音婢上前,执之说道:“郎君大丈夫也,是妾浅薄了......”世民拥她靠肩,摇首一笑,“卿之忧虑,我素知之,汝且安心,若无胜券,我断不会逞能。”观音婢颔了颔首,与他立在河畔,相依无声。
万顷惊涛拍打岸边,挟着骇浪滚滚东去。天尽头,流云涛涛,变幻多姿,一如这云谲波诡的时局。
杂役望一眼暗涌的天色,雨势将来,欲收摊闭门。小厮快步而来,客气说道:“郎君览书后,欲邀先生过府一叙。”
杂役喜出望外,于是告辞肆主,随之而去。
城北王宅,王伯当与义兄弟坐席。王伯当予以书信,说道:“此人笔力刚劲,言语颇有谋略,必非寻常之辈。故我请弟来家,一同见此人。”
说话间,人被带入,立于座下问好,“在下李密,问二位安好。”
“蒲山公李密?”王伯当一听,当即下座,惊愕询问。
“正是不才。”
王伯当连忙请他上坐,说道:“听闻杨玄感之变,公为谋主,公生于官家,却敢举大事,我等莫不感佩。”
李密回首往事,说道:“九年之变,某曾出三计:上为北驱幽州,据临渝关,以断天子归路;中者西入大兴,扼关中以争天下;下为随近攻洛阳,顿坚城之下,以号令天下。然楚公以下计为上策,事败被杀......”说罢叹息一声。
王伯当听得频频颔首:“蒲山公果善谋略!然,公何不只说上计耶?”
李密正欲答,另一人说道:“据幽州而扼其咽喉,固然上计也,然须夺于天子前,而长途行军非民兵之所长,实则亦险棋也。”
“正是。”李密见他约莫二十余岁,正自惊异,王伯当笑道:“此是徐世勣,曹州离狐人士,翟公同乡也。”
李密连与他拱手,笑道:“某有所耳闻,昔翟公聚众起义之时,徐公慨然往从,年仅十七,真少年英雄也!”
徐世勣谦虚笑道:“蒲山公谬赞也。公侍仗下而弃官,居富贵而散家产,志气若是,世勣尤为钦佩。”
王伯当朝李密笑道:“懋功本家为豪富,与其父皆好惠施,以拯济贫乏,仁义类公也。”
三人相见恨晚,于是坐论时局,意气相投。
不几日,在王徐二人引荐之下,瓦岗寨首领翟让召见李密。
翟让者,初为东郡法曹,坐事当斩,狱吏黄君汉奇其骁勇,夜中破械出之,亡命于瓦岗寨,率众起义。只见大堂中,翟让正中而坐,除了王伯当、徐世勣,其旁还坐有贾雄、单雄信等人。
经过引见,李密略知几人来历。贾雄,晓阴阳占候,翟让深信其言,为瓦岗之军师。单雄信,与翟让同郡,其人骁健,善用马槊,号称“飞将”。这几人皆为元从,在瓦岗寨颇有威望。
因李密出身世家,翟让等人礼之,故设宴接见。席间,翟让考察李密,因问图存之策,李密说道:“今天下虽乱,然小王多,皆不成气候。且自杨义臣平叛以来,收降河北等地,各部溃散不安,若能说其归附,合成势力,乃能抗隋也。”
军师贾雄颔首说道:“若能说之归附,以壮声势,不失为妙策也。然,诸王拥众一方,未必肯居人下。”翟让捋须颔首。
李密听罢,拱手说道:“臣自请游说诸王,若能有功于瓦岗,则密之幸也。”初来瓦岗,他必须尽快立足于此。
如今隋帝虽南逃,仍遣大将镇压义军。若隋军尚强,瓦岗必将不利;然若隋室气数终,诸王势必争天下,瓦岗作为最强势力,无论如何都进退两难。故偏安一隅非长久之计,与其成为众矢之的,莫如壮大势力。翟让自知瓦岗诸人虽有胆略,然无谋算之才,而李密为公卿之后,涉经猎史,见多识广,自然能够见微知类,于是决心信之,因说:“诸王若能归附,壮大瓦岗寨,则蒲山公功也。”
李密自亡命以来,往来诸帅间,说以取天下之策,诸王皆不信,如今终得翟让任重,大喜之余,郑重稽首,说道:“翟公托以重任,密万死不辞!”
这日一早,观音婢起身,却见枕边空空,因问婢子:“二郎未归寝乎?”阿梨过来答道:“昨夜阿武来过,云二郎陪客不归。奴见娘子已眠,故未禀报。”
世民常接引太原豪杰,有时会客至深夜,遂宿书房以为便易。观音婢哦了一声,于此见怪不怪,遂令人扶起梳洗。
梳洗毕,万氏携书来登门,告以不必定省之事。“阿郎与裴公通宵宴饮,二郎陪之博戏至旦,三人此刻仍未起。”
观音婢令人奉茶,笑道:“原来如此,有劳阿姨通传。未知输赢如何?”
“阿郎先大输,遂叫二郎相博,回本不少。裴公不服之,遂不肯去,固与二郎博奕,赢钱乃罢。”万氏趣话道,又令人递书曰,“此为裴公取之晋阳宫,阿郎令妾交之于汝。”
观音婢如获至宝,感激说道:“多谢大人公记挂。”因留万氏同用早膳。
说笑间,奴婢抬来食盒布案。万氏食了一口炙鸭,朝观音婢笑道:“妾本不喜食鸭,自来太原,忽然喜食之。”
阿梨闻言,遂多切了几块鸭肉予她,解释说道:“温酒及炙肉,所用火不同,则气味不同也。山西遍地有石炭,诸州人以为燃料,极有火势。故以石炭火料理饭食,气味极佳。”万氏颔首:“原来如此。”
观音婢想及一事,拭唇说道:“妾恰有一事,欲问于阿姨。”万氏忙道:“娘子请说。”
观音婢搁碗于案,说道:“如今时局困难,一粥一饭得之不易,路边多有乞食者,而府内粮粟虚费糜多,弃之实在可惜。妾近思来,莫如于门前设粥棚,施之每日所余饭食,既物尽其用,又助于贫困,岂不两全其美哉?”
万氏颔首说道:“娘子心慈,此法甚佳,妾以为可以。”观音婢笑道:“那便有劳阿姨征询大人公。”
李渊闻罢,大为赞赏,“扶厄济困,此大功德也,你等心念百姓,我自相支持。”万氏得了赞许,满心欢喜。
于是太原府每日设粥棚,以赈济远近乞食者,州人莫不传颂唐公恩惠。
而远在江淮等地,由于皇帝驾至,百姓贡赋繁重,竟以树皮叶为食,甚至人相食的现象时有发生。
原来自皇帝至江都,以进献丰薄分亲疏,丰则超迁丞守,薄则肆意停解。其中,江都郡丞王世充献铜镜屏风,迁通守;历阳郡丞赵元楷献异味,迁江都郡丞。故江淮郡官谒见者,竞相刻剥百姓,以充贡献。
可怜百姓外为盗贼所掠,内为郡县所赋,生计无着,加之饥馑无食,以采树皮叶,或捣稻草杆为末,或煮土而食之,及诸物吃尽,乃至相食,而官吏畏法,不敢开仓赈济饥民。
独会稽太守李百药开仓,其子李安期忧父为人所害,提醒道:“大人因仕房陵王,为圣人所忌。朝廷有律:盗边粮一升以上者皆斩,并籍没其家。大人今开仓放粮,若有人借机诬之,恐引大祸矣!”
“百姓饥馑,而仓库充盈,诸州畏法不敢放粮,任由人饿死,此何异杀人邪!”李百药讽道,“再者,义仓为民捐粮而设,专用于赈济。然先帝惜仓库,后改制为强征,并纳州县所管,此甚大弊。”
李安期叹道:“法度如此,无可奈何......”
果然不久,有人奏李百药盗粮,大理寺审判此案。李安期忧心忡忡,劝父道:“大理寺员将来,大人莫如称病不出。”
李百药却不以为惧,说道:“我开仓为百姓,此为正义之举,且大理卿郑善果守正不阿,必当还我清白,此不足为虑也。”
及寺正等人出使至会稽,推按之时,李百药辩解说道:“百姓困于饥馑,某开仓为饥民,如何有罪?”
寺正说道:“按律未得敕令,州县不得擅自开仓。”
“郡内大饥,奏报需费时日,及皇令至,恐人已饿死,且我所开为义仓,”李百药辩道,“义仓者,民间每秋出粟麦储之,以备凶年。是故我之开仓,有法可依。”
评事反驳:“虽为义仓,然自先朝起,已改官办,应与官仓同法。”
李百药辩道:“义仓之设也,意在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今百姓受饥,我为之开仓,如何有错?”
另一评事驳道:“按律‘本置义仓,止防水旱’,会稽今岁无水无旱,故无开仓之理。”
“虽无天灾,然有人祸!”李百药环视在座之人,皆是面目冷漠,一如冰冷的法令,“诸州盘剥百姓,以充进贡之丰,乃至郡内大饥,人相食焉。自圣驾顿江淮,百姓赋税益重,某若不放粮,只怕亦将大饥,人间相食。”
众人皆顿,须臾寺正开口:“即便赈灾,按律当先给杂种或远年粟,据奏汝赈以新谷。”
李百药辩道:“大业以来,朝廷每有征战,先征用义仓,焉有远年粟乎?”一评事欲驳,李百药径直打断他,痛陈于堂,“诸公居庙堂之高,安得不见百姓食树皮、咽黄土乎?如今之世道,岂人命贱于粮谷乎?”诸官语塞。
尽管如此,大理寺卿复核此案时,仍按李百药有罪,左迁为建安郡丞。
获判后,李安期劝父申诉,李百药摇首叹息:“郑善果也已变节,皇纲不振,皇纲将不振矣......”
其实,李百药并非不知,变节者又岂止郑善果?此时隋室奄奄残喘,人皆变节,文武百官多以贿闻,身处于淤泥之中,又有几人能不污身?
其中,刚迁江都通守的王世充最善候人主颜色。
大业以来,王世充兼领江都宫监,皇帝数幸江都之时,他雕饰池台,诈称远方珍物,以媚于皇帝,由是益昵之。
此次皇帝至江都宫,王世充进献铜镜屏风,再度升官。此后王世充更是投其所好,密为皇帝简阅江淮美女以献之,由是益有宠。
然而王世充并非一心为君。
虽表面逢迎皇帝,王世充见朝政将乱,于是阴结豪俊,多收群心,常枉法放出罪犯,以树私恩,加之数次平乱有功,声望渐高,于河南地区颇有些势力。
腐败,正在滋生着野心。
王世充简阅了从民间诱骗而来的美女,满意点头,“汝等有幸侍奉圣人,一旦得宠,富贵享之不尽也。”
贫苦的女子们躬身应着,憧憬着皇妃梦。她们或为家人所卖,或为歹人所拐,却无人反抗,毕竟入了皇宫,再不济也不至于挨饿。
当王世充密献美人以充江都宫,皇帝果然大悦,夸奖他道:“公体恤朕意,其心可嘉。”
王世充俯首答道:“江都宫备员不足,臣身为宫监,应该充实宫中员数。”
或许在退守之时,自负的皇帝曾有一丝不甘,然而自来江都之后,江南的温柔乡很快令其迷醉,也就无意西归,不复提收复之事。王世充正是深谙帝心,故而胆敢此为。
果然,皇帝扫一眼诸美,颔首笑道:“近来少闻贼事,朕外有杨公平乱,内有公侍奉,无所忧也!”王世充连忙顿首,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