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世民越发忙碌,白日几乎不见人影,观音婢有所猜测,故未追问其故。
这天夜里,世民平旦乃归。观音婢半醒之间,问他,“回了?”世民应了一声,揭帐倒榻,见她清醒,伸手揽之于怀,夫妇二人如常靠在枕上闲话。
“予我钱,有急用。”
“需钱多少?”
“先取一百万。”
“我明日备好。”
世民原以为她会询问,见状好奇问道:“卿岂不问此钱将作何用乎?”
观音婢笑道:“郎既需费数百万,则必有大用,妾何须多问耶?”
不愧是她,世民笑了一声,“娘子猜对了,确实有大用。”顿了一下,决定告之以实情,“我将举义旗。”
原来,世民听从刘文静建议,欲出私钱,使人与裴寂博戏,以拉拢之。
观音婢闻罢,笑道:“裴公善博戏,只怕一百万不足输也。”
世民笑道:“如若不足,娘子再想办法。”观音婢轻哼,说道:“我能奈何!”
世民别过她翘起的下巴,嘻嘻笑道:“阿耶最信重汝,娘子若一开口,要个三五百万,必不在话下。”
观音婢嘴角含笑,却不听他煽惑,故意说道:“妾难开口,且于我有甚益!”
世民笑道:“若是大事成,必有娘子之功。”
观音婢继续装懵,“妾乃妇人,亦不能封王拜相,谈何功也?是故,妾不能为之。”
世民揶揄她道,“虽不能封王候,然可封诰命。我之功业,娘子半之。”
观音婢捂嘴低笑,也不再戏他,依到他怀里,抚着他结实的胸脯,感受着里面强劲的心跳。忽然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妾未曾奢想金花紫诰,只求天从人愿,郎君径行直遂,辄是大幸也......”
“若是天下无事,谁人不愿作富贵闲人,妻儿环侧,安享泰平……抱歉,”世民捧着她的脸,恳切说道,“让娘子担忧了。”
未免影响他大计,观音婢收起情绪,转而笑道:“妾早有言,郎有凌云之志。作为大丈夫之妻,又岂会贪生畏死?郎君切莫轻视妾!”
世民会心一笑,“娘子乃将门之女,世民断不敢轻之。”
一日,龙山令高斌廉来帖,邀请裴寂博戏。
裴寂善博戏,赢钱多,渐无人敢与之相博,如今有人邀约,自然乐意前往。再者,他虽为守宫副监,这些地方官吏断不可轻视的。
高斌廉热情迎接,拱手说道:“裴公赏脸来宅,真乃蓬荜生辉也。”
裴寂笑道:“高县令邀约,岂敢不从乎?”高斌廉连道:“裴公折煞某也。”
寒暄毕,二人酒过三巡,开始博戏。高斌廉先赢几局,后渐输之,天晚乃罢。
送他出门时,高斌廉假意不甘,说道:“下次休沐,某愿拜访裴公,定要回本。”
裴寂揣着钱,乐呵说道,“某随时作陪。”
于是二人常聚为博戏,高斌廉每回大输,竟至输钱数百万。
这日,裴寂再度赢钱,高斌廉拱手说道:“裴公果然善博,某愿赌服输。”
裴寂手指把玩着骰子,忽然笑道:“高县令受托与某博戏,输钱又何妨?”
高斌廉稍愣,问道:“裴公何出此言?”
裴寂说道:“以县令之俸,岂有百万之巨财?莫非高县令搜刮不菲乎?”
高斌廉连连拱手,直呼冤枉,“实不相瞒,高某受李二郎所托,与裴公博戏。”
李二郎?裴寂想起刘文静之言,心想,这唐公次子确实不同寻常。只是,他令人与自己博戏,意欲何为?
高斌廉解释说道:“李二郎亦好博戏,前次代父与公博戏,郎侥幸赢公,后公不复相博,二郎自责不已,故令我与公博戏,以还其钱也。”
“原来如此。”裴寂闻罢大笑,唯恐他人以己爱钱如命,“输赢乃常有之事,云何还钱?况……裴某只是小输。”裴寂虽不愿承认曾输小儿,心内却对这李二郎大生好感。
高斌廉问道:“如此说来,裴公愿与李二郎博戏乎?”
“随时奉陪。”
裴寂既赢钱多,于是大喜,每日从世民游,此不赘述。
就在世民以为一切顺利之时,一道敕旨自江都驰来,其父李渊竟获罪。
原来,抵御突厥不利的消息不胫而走,最终还是传到了江都。皇帝以李渊与王仁恭捕虏不利,乃至纵为边患,遂遣司直驰驿太原,命系李渊于狱,并将斩王仁恭。
世民措手不及,召集近属,商量对策,准备伺机而动。
好在李渊是郡守,又是皇帝表亲,司直给他留了体面,并未真将他下狱,而是禁闭于别院,限制进出。
这日,观音婢奉饮食入探。刚至院门口,被守卒拦下,“依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观音婢立住身子,从容说道:“大人公近发风疾,饮食至关重要,故由妾管理,今虽幽闭于阁,若有何闪失,尔等如何向圣人交代?”
“......”守卒一时为难。
“不必阻拦,”樊世兴巡视而来,说道,“唐公之饮食,素来为长孙娘子操持,旁人皆不及也。况,妇人不至于劫狱。”
守卒一听,遂不阻止。
观音婢朝樊世兴敛身致谢,领了婢女入阁。
室内,李渊正坐榻,愁眉苦脸。见观音婢入来,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万氏连忙迎上去,连道阿弥,“娘子可算来了,阿郎食难下咽,一日未食。”
观音婢安慰了她,立到榻前询问,“大人公身子有不适乎?”
李渊摇首叹气,说道:“我乃忧虑过度,并无不适。”
观音婢闻言舒了一口气,令阿梨为之把脉,直见无恙,乃使婢女布菜,并亲自为他奉箸,说道:“大人公不必忧虑,圣人命斩王太守,而系大人公,此意谓在圣人之心,大人公有别于他人,此事仍有转机。”
李渊颇觉有理,旋即安心,开始进食。万氏见状,笑道:“二郎娘子果善劝人。”
进食毕,观音婢又替他理鬓,说些家常话。正当翁媳二人说话时,屋外守卒催促,“请长孙娘子尽早出阁,勿耽误过久。”
观音婢放下木篦,佯作平常嘱咐,“大人公务必保重身体,否则二郎无法安心。”
李渊听出话外音,见她眼神有所暗示,颔首说道:“我知道了。”
观音婢立至榻前告退,眼含万千嘱托,俄而退去。李渊虽是无奈,不过见到家人,紧绷的神经明显放松。
此后,唐公次媳每日三餐入视,守卒也逐渐放松戒备,毕竟,若是哪天唐公得释,他们必然得罪不起。
故而这天,当世民夫妇同去视膳时,守卒也未加阻拦,直接放行。
李渊见到世民,老泪纵横,后悔未听子言,早作绸缪。
“我亦知隋历将尽,不早起兵者,乃因顾虑汝兄弟未集耳。今我如周文王遭羑里之厄,尔兄弟须如武王兄弟会盟津之师,不得如我同受屠戮,以至家破身亡,为英雄所笑也。”李渊如是叹道。幽禁的日子,他得以思考家族子孙之命运,也想通了许多。
世民听父亲说得悲壮,低泣说道:“再不济,芒砀山泽之地,可容你我之身。还请大人学汉高祖,以观时变。”
李渊颔首,说道:“若我有天命,我命应当昌盛,此事未必不是转机。若天祐我,焉能害我?若天亡我,何所逃刑?”
世民见父亲镇定下来,有奋起之意,于是说道:“我已将大人之意,传书于大兄,令其结交河东豪杰,以备不时之需。如若顺利,大兄当已获信。”
李渊点头,双手拉着世民夫妇,嘱托说道:“当此多事之秋,二儿务必机谨行事,我李氏之命运,全在汝夫妇也。”世民夫妇颔首。
好在数日后,又有诏使驰驿而至,释放李渊及王仁恭,二人官复原职,各依旧检校所部。
虚惊一场。
原来,自皇帝行幸江都,所在路绝,兵马讨捕,来往不通,信使行人,无能自达。惟有驿使自江都至于太原,不逢劫掠,依程而至,皇帝颇异焉,以李渊治郡有方,可以委重,乃赦免其罪。
李渊劫后逢生,又踌躇不决,绝口不提起兵之事,世民莫可奈何。
同样死里逃生的马邑太守王仁恭,也是虚惊一场。经此一事,王仁恭深感生死只在皇帝一念,于是处事愈加谨慎。时百姓饥馁,无朝廷之令,王仁恭不敢辄开仓廪,赈恤百姓,以致民怨于下。而这,也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此是后话。
这厢里屋,阿武送信归,正入告世民。世民知书信送达大兄,稍稍安心,又询问了河东情况。
阿武神色迟疑,又道:“大郎四郎一切安好。”
世民颔首:“那便好。”又道,“阿梨将出采药,汝如常同行,以免路遇盗匪。”
阿武领命退去,出院时路遇万氏。万氏询问,“智云在河东安否?”
阿武答道:“有任公夫妇照料,五郎一切安好。”万氏安心下来。
月黑风高,凉意犹深。江都东城一处角门,数十年轻兵士潜逃出城,向西而去。为首者正是果毅郎将窦贤。
时江都粮尽,东都将为瓦岗所陷,而皇帝无意西归。骁果军多为关中人,久客南方,思乡心切,纷纷密谋逃亡。
于是这天夜里,借着月色,郎将窦贤率所部,就小道西逃。出了城,众人欲渡邗水北上。
渡口候船时,众人坐地补给干粮,以充体力。
窦贤则立在渡口,远眺江上渔火。只听月落乌啼,寒星稀疏,天将破晓。
水的尽头,便是魂牵梦萦的故乡!
“待得船来,你我便可归家了。”窦贤喃喃说道。诸兵士也纷纷立身远眺天尽头。
正当众人憧憬着阖家团圆时,远处一阵马蹄声迫近。窦贤回首一看,是一众骁果军追捕而来。
原来,窦贤潜逃的消息传至宫中,皇帝震怒,遣骑连夜追斩之。
“大胆窦贤,竟敢率众谋逆,还不速速就擒!”
来人正是宇文智及之子,右郎将宇文承功。他手一挥,骁果军将逃兵团团围住。
“就擒?”窦贤挑眉望宇文承功,“我窦贤哪怕魂归故里,也不愿龟缩于此!”说着拔剑冲向追兵,其部闻言激奋,纷纷冲入阵中。
厮杀之下,窦贤部寡不敌众,亡者大半,窦贤也因体力不支,被人围困于地。
宇文承功跳下马,踱步至他跟前,冷冷说道:“左郎将,对不住了,承功也是奉命行事。”
窦贤满身血污,宁死不屈,“悉听尊便。”
宇文承功暗叹他一身硬气,于是说道:“念在你我同僚一场,汝若有何遗愿,可以语与承功。”
窦贤沉默须臾,“行刑之时,请许我等面朝北方。”
宇文承功稍愣,这群人与自己年岁相仿,为了回家,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只不过一瞬惋惜,宇文承功朝随从颔首,允许余下人面北行刑。
窦贤向他拱手,从容走向江边。波面浩渺,关山难渡。
邗沟,竟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遥望天边,一缕晨曦划破天际,仿佛照亮了归家的路。黑夜即将退去,而他,再也不能看见黎明的到来。窦贤清泪两行,双膝跪北,“大人、母亲,儿回来了......”
宇文承功背身而立,手指一挥,只听刀起头落......
窦贤身为骁果军副长官,却领众潜逃,这令皇帝大为不安,于是问计于裴矩,“骁果军多逃去,恐有大患,如何禁之?”
裴矩对道:“骁果军多为关中人,非有配偶,故而思家心切,难以久处,请听军士于此纳室,家在斯则心在此。”
皇帝一听,深以为然,于是召江都境内寡妇、处女集宫下,恣将士所取。
“为安军心,以妇女作配,任人所取,女子岂如玩物乎?”婢女煮好茶,难得语气愤慨。
老媪捧茶说道:“乱世之中,人命皆如草芥,况于女子乎?”
婢女叹气,眼底一丝不甘。
“虽斩杀窦贤,也不足以效尤,此后,时有骁果遁去,就连统领司马德戡等人,亦谋划并逃,杨隋,即将大厦倾倒。”老媪抿一口茶,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