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来临,风停雨歇,空气格外清新。
子钰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繁星闪烁的夜空,怔然出神。
秦伊笑着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子钰一见那碗汤药,眼神就暗了几分,伸手接过,强颜笑道:“多谢伊妹。”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一张脸却皱得像苦瓜一样。
秦伊接过空药碗,问道:“苦吗?”心里却好笑,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竟也有这般作丑的时候。
子钰皱眉道:“不能再苦了。”他只觉得满腹苦涩,不断地翻腾上涌,舌头已然麻木,全身都忍不住微微轻颤着。
秦伊格格笑了出来,伸出手摊开手掌,露出一小块儿饴糖来。
子钰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秦伊笑道:“又不是没吃过,放心啦,你知我知。”
子钰苦笑着接过,放入口中,他这人一向不挑剔,但就一点,怕苦。凉滑的饴糖入口,甜润渐渐散开,苦涩转淡,只觉得通体舒泰。
子钰笑着打趣道:“我大概是真的得罪秦大夫了,以前林太医的药也没这么苦味。”
秦伊道:“我爹加重了葶苈子和五加皮的用量,以加大泻肺平喘利水消肿的药力。”
“原来如此。”
子钰话音刚落,忽听院子里响起一阵埙乐之声。那埙声浑厚低沉,古朴雅致,缓缓地荡在宁静的夜中,无端勾人情思。子钰看向窗外的夜色,神色间透出一丝忧伤来。
秦伊抿着唇,若有所思地望着子钰的侧颜,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沉甸甸的。双眸灵动,她忽然狡黠一笑,伸手入袖,取出一支竹笛来,和着那埙声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婉转,清亮优雅,与那埙声一扬一抑,相得益彰,只闻悲凉之味淡去,和成一首动听的旋律。乐声如水,缓缓地流过清凉苑的每一个角落。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
正当整个夜色都沉浸其中时,笛声却忽然加快了节奏,那埙声一滞,被打乱了拍子,呜呜咽咽了几声,再也跟不上调子,不得不停了下来。
明明是同样的曲调,此时却因节奏加快,反而生出一种欢快之感。
秦伊越吹越是得意,一双眼不停地朝子钰眨着。
子钰好笑地摇了摇头。
“捣什么乱?”
秦越板着脸走了进来,瞪着秦伊。
秦伊这才停了下来,回瞪着他道:“爹,钰兄正值病中,应该吹些明快的曲子才对嘛。”
秦越白了她一眼,“你爹是大夫,不是乐人。”
秦伊理直气壮道:“大夫就更应该为病人着想嘛!”
二人正争辩着,忽听外面哨声频起,一声一声由远及近,何府的后院瞬间乱作一团。
三人登时大惊,不好,有人闯了过来!
“是慕王吗?”秦伊想到之前在林子里被慕王府的侍卫追杀,险些丧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子钰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思瞬间百转。是慕王吗?居心叵测暗闯何府,他慕王也不是第一次了,除了他,还有谁敢这么嚣张?如果真的是慕王,那他的目的何在?难道,慕王起了疑心,特地派人前来打探?还是容不下已然势弱的何府,意欲赶尽杀绝?
警示的哨声惊动了整个何府后院,所有的护卫暗卫一齐涌向清凉苑。霎时,院子里外人影幢幢,高举的灯笼火把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何老尚书与二郎主匆忙赶来,尚未进屋就急切唤道:“子钰安好?”待进了屋,见子钰安然坐于榻上,秦越父女正站在一旁,这才松了口气,转身问道:“是何人闯入府中?”
“哈哈哈哈哈!”院子里忽然响起阵阵笑声。
“擅闯之人在此!”只见尹风憋着笑,右手提溜着一人走了进来。
屋里几人不禁愕然,只见那擅闯之人矮小如童,黑衣黑鞋并黑帽,脸上涂着锅底灰,只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停地眨着。
“这什么鬼?”秦越皱眉道。
“噗嗤”一声,秦伊捂着嘴笑了出来。
子钰也摇着头,轻笑出声。
何老尚书惊呆不已,指着那人道:“这,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何二郎主一把拽过那人,掏出帕子擦了擦那人的脸颊,露出一张童稚的嫩颜来。
“子灏!你,你这是做什么?”
子灏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傻里傻气道:“二伯父,我来探望兄长啊。”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子灏噘着嘴,抱怨道:“你们都不让我见兄长,守卫也不让我进来,我只好乔装溜进来喽!”
何二郎主顿时气结,“乔装?你这乔的什么装?你看你这脸!”说着,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颊。
子灏直呼痛,原本白嫩圆润的包子脸瞬间变了形,呲牙咧嘴道:“我没找到黑巾嘛!”
“还黑巾?”何二郎主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样就是隐形了?弱智!愚蠢!可笑!”
众人忍俊不禁,笑作一团。秦伊的眼泪都笑了出来,伏在子钰的榻旁,直不起腰来。子钰细心地递上绢帕,眼中满是笑意。
何老尚书则捶着额头,无奈地叹气道:“子灏啊子灏,你让大父说你什么好?这大晚上的,全府的人都被你折腾过来了!”
子灏见众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不禁低下头盯着鞋尖,模样甚是可怜。
“好了,虚惊一场,都散了吧。”秦越最先开口解围。
何老尚书朝尹风挥了挥手,尹风转身出屋打发了护卫。
几人依旧看着子灏,子灏却不敢抬头。
秦越拍了拍他的脑袋瓜,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既然你小子闯了进来,那就留在这里,陪你兄长一个月吧。”
子灏抬起头,小心问道:“那我这一个月都不能出去吗?”
秦越冷冷地道:“谁让你不听话呢?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
子灏有些惧怕这位威严的肃面神医,觉得他不好说话,不像大父及二伯父那般容易讨价还价,只好低低地“哦”了一声。
何老尚书与二郎主又叮嘱了几句,最后看了一眼子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着头很是无奈地离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秦越父女与那兄弟二人。
子钰招手让子灏上前,子灏走近榻旁,满脸担忧地望着子钰,稚嫩的声音问道:“兄长哪里疼?兄长好些了吗?”
子钰抚着他的额发,温言道:“兄长不疼,好多了。”
虽是虚惊一场,秦越仍不大放心,便为子钰把起了脉。秦伊则打来水,为子灏擦了脸。
子灏这时才道:“姐姐也在啊。”
秦伊笑道:“是啊,我爹在为你兄长治病呢。”
子灏偷偷瞄了一眼秦越,脑袋一缩,小声问道:“这位伯伯就是姐姐的爹爹?就是那位神医?”
秦伊见他一副胆小的样子,不禁笑着点了点头。子灏吞了吞口水,朝秦越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谢。秦越颔首,把完脉,见子钰无碍,便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秦伊则与子灏坐在榻旁,陪子钰闲聊起来。不大一会儿,子灏渐感疲惫,趴在榻旁睡了过去。秦伊将他抱到一旁的榻上,那是新近为尹风安置的。子钰身边向来没有婢女,只有尹风贴身护卫,如今他病重卧榻,尹风夜里就睡在这里,便于照料。
子灏睡得很沉,想是为了乔装来此费了不少心力,只听他嘴里咕哝着呓语,双手却抱着秦伊的手不放。细细听他所念,竟是声声叫着“爹娘”。
秦伊望着他稚气的脸颊,不禁心生怜爱,低声问道:“钰兄,子灏的双亲在他出生不久便过世了吗?”
“嗯。”子钰低低应了一声,眼底痛色分明,转瞬便起了一层水雾。
前尘往事,如潮翻涌。
“子钰,子桓,快走!扶着你们三婶,快走!”
“夫君!你……”
“不要管我,快走!”
“爹!您怎么了,那是三叔啊!爹您醒醒,我是子钰啊!”
“子钰,你爹心智已失,多说无益,快走!快带着子桓和你三婶走!”
“子桓,快,快扶着三婶!”
“兄长,大伯真的要杀我们吗?”
“子钰,你爹真的要杀我们吗?”
长夜漫漫,梦魇凄凉。当暖日初升,人们神清气爽地迎来新的一天时,没有人知道子钰究竟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