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得了闲,郑蘋萍特意换了一身最接近现代装束的简装,去找李广。她从驿站回来同顺斋之后才知道,原来美艳刚被朱见泽捉住的时候,皇上才刚动身从宫里出发前去五台山。也就是说自己拜托了李广,如果当时他向朱祐樘求救及时的话,自己就不会被朱见泽下了迷药,更不会被他那样羞辱了,而美艳也不至于被打折了腿。郑蘋萍很是不明白,她要去问清楚,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李广耽误了去向朱祐樘求救的时机。
对于这唯一的一个跟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纪同一个地方的前同事,郑蘋萍是那样的信任。就算当初自己与他一同摔下了悬崖,他把自己当成累赘,背弃自己离去,郑蘋萍也还是对他抱着最高的期望。她一直以为自己跟他是有共同语言的同类人,是在这个明朝里其他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同乡客。
一见到李广,郑蘋萍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李广却先黑下了脸:“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只是你也不必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当初是你自顾自地赶去救人,让我去找陛下求救,但是我却是并未答应你。是你自以为是的交代了我,我却是始终都未曾答应过你要去帮忙搬救兵的!”
郑蘋萍很是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让你去帮忙找朱祐樘求救,你却连这样的小忙都不肯帮?”
李广反问:“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郑蘋萍:“我们两个人之间还需要问为什么吗?你忘了吗?我们两个在来这里之前可是同事!我们是在一起出去下乡送达的路上被摔到这里来的!
就凭咱俩的交情还需要问为什么吗?我们之间不是原本就应该互相帮助的吗?就算是你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帮忙,只要不是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论你要做的是什么,我都肯定是会帮你的啊!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的来自于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我们不是本来就应该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吗?我们俩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因为我们还要一起想办法回去我们之前生活的那个21世纪啊!”
“回去?你跟我说回去?郑蘋萍,你告诉我!就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我怎么回去?我现在的这个鬼样子还怎么回得去?!”
李广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可笑你竟然还跟我说我们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你跟我说我们是统一战线的伙伴?你看看我!郑蘋萍!你好好地看看现在的我!我跟你还能算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吗?
你现在是这大明朝里的长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义姐!而我呢?我却是一个阉人,一个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阉人!一个只配伺候你们的奴才!在你们这些主子的眼中,我甚至连一个物件都不如!我只不过是你们生气的时候可以随便打随便骂的一个出气筒;你们上轿撵时候的一个脚蹬子;你们勾心斗角的时候随时可以推出去的替死鬼!你跟我说我们是同一个世界里的同一类人?可为什么却偏偏是我可以被随便打随便罚随便对待,可以被用银两来买卖,而却不是你?!
你!你却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你没有体会过我的苦,没有体会过我的痛!你自然可以把我的苦我的痛云淡风轻的盖过!你自认为你低下了你高贵的头颅来迁就一下我,我们就能算是统一战线的同一类人了吗?
在我看来,你却永远都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偶尔俯下身来,也不过是像看着蝼蚁一般的俯视着我。就是如此的不平等,你还妄图说什么‘你、我是同类人!’
李广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原本就尖锐的嗓音变得更加的歇斯底里起来:“郑蘋萍!你一直说着你是要回去的!我也知道你一心都是想着要回去21世纪的!
那是因为你对那里依旧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期待!因为你回去了以后还可以继续你原来的生活。可是我呢?我回去了以后还能做什么?依我现在的这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鬼样子,我要怎么面对我的父母,该怎么面对我的老婆孩子呢?“
李广的声音竟然慢慢地变得绝望,犹如在冷风中摇曳,即将被熄灭的蜡烛。他突然就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郑蘋萍的袖子,似乎急切的在找寻什么:”郑蘋萍!要么你教教我!我求求你教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怎样做,才能回到过去?才能变回一个正常男人呢?”
李广这突如其来的一抓,却是把郑蘋萍骇住了!她自认为,她与李广认识了这么久。在这宫里自从与他相认了之后,也是与他有过数次交谈的。可是这一刻的李广却竟然像是从来都不曾认识过的那样陌生呢?
细想一下,自己好像都还没有与他交谈过,也没有认真的了解过他自从山崖上摔下来,与自己分开了之后过的怎么样。也没有仔细地替李广想过他的处境。虽然之前有问过李广他为什么会变成了内官出现在了这紫禁城里,但是当时看见李广似乎并不想回答,郑蘋萍也就再不曾追问过。
郑蘋萍从没想过李广的心里会藏了这么多的忿恨和怨怼!原本关于李广没有及时帮忙去找朱祐樘搬救兵的那点儿抱怨也立即都消失了。郑蘋萍除了觉得有些同情和可怜他之外,似乎也能理解他了:“李叔!其实我很早之前就一直想要问你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紫禁城里……“
面对这样的李广,郑蘋萍始终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语气也不知不觉地就弱了下去,”还有!李叔,您为什么……会选择当了……”
李广还是很激动:“你说为什么?如果有得选择,谁会想要来当伺候别人的阉人?如果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谁会想要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跟你自然是比不了的!你命好!被甩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都能遇见皇帝,紧接着成为了皇帝的义姐!可我不行啊!那天我在那辆警车上醒过来以后,我试过叫醒你的,但是你当时昏迷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的!当时天又快黑了,我不能拖着昏迷的你,两个人一起死在那荒山野岭啊!我就一个人走啊走,一直走,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出那座深山。当时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东西了。我走在路上,没有半口可以吃的,又身无分文。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条街上,被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悄悄拿了人家铺子里的一个馒头来吃。结果却被打了个半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些人为了区区一个馒头就围着我,把我往死里打!他们才是真正的恶人!那些人统统都该死!一个馒头而已!放在我们的那个年代,顶多也才一块钱一个!一块钱,就算是掉到地上都未必有人肯去捡的。我当时却是因为一个一块钱的馒头被他们按住了往死里打,奈何我又几天水米未进,没有任何力气去反抗!
被打了那一顿之后,我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了。我就拖着身子一路乞讨过日。后来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为了不被活活饿死,不得已才选择净了身,把自己卖到这紫禁城里来当奴才伺候别人。最起码这样子还有口饭吃,不会被饿死!
但是我恨!我恨当初打我的那些人!我恨这宫里不把我当人看待的主子们!我恨这里的一切!是这个世道把我变成了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我曾立过誓,我终有一天要把那些曾经打骂过我的、欺辱过我的都加倍地还回去给那些人!我要让他们因为曾经欺辱过我而后悔!”
郑蘋萍看着眼前这个变得如此偏激的李广,就如同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是又莫名地替他有些心酸:“李叔!我不知道你跟我分开了之后,受了那么多的苦!”
李广:“苦?你现在贵为长公主,哪里会懂得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苦?你让我去找皇上搬救兵,若是皇上救了你,那崇简王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必定也是可以平安抽身的。他日后定能查出是我找来的救兵。当今皇上的茬儿,他肯定是不敢找的,那么最后倒霉的便只能是我这个通风报信的小卒了!
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儿?不要再来害我了!你们这些权贵之间的争斗,在你们之间来回就够了。不要波及我这个无法与你们相较量的小鱼小虾米了!”
郑蘋萍:“对不起!我没有想过那么多!李叔!要不然你愿不愿意过来同顺斋呢?我可以想办法把你调过来同顺斋的,这样子我们以后就可以相互有个照应了。”
李广:“我谢谢您了!你大可不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你的可怜和怜悯了!我们从同一个地方来,同样被时空抛弃到了这个鬼地方来。结果你混了个长公主,我却混成了个给你提鞋的!
要是没有再遇见你。我也就得过且过了,反正我在这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活得再落魄也只有自己知晓了。但是偏偏又遇见你了!你对我知根知底,知道我的过去,我的来处。又见到了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其实你才是我最不想要见到的那个人!要是一开始我们再重逢的时候,就装作不认识多好!偏偏你却是不知趣的硬是要把我认回来。你把我认回来的那一瞬间就把我所有的努力都打回了原形!你满意了吧?”
郑蘋萍不知道自己千方百计认回来的伙计,原来却是一点儿半点儿都不想与自己相认,还有自己想要与他一起回去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原来却也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郑蘋萍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都是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她嗫嚅着说:“对不起!李叔,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想法!对不起……”
“算了吧!你也不必说对不起。”李广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枚耳钉放到了郑蘋萍的手里:“这是我出宫去采买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一个妇人戴着的。我一看就知道这做工是机械的,不是这里的人力所能做出来的。我便猜它应该是你的。原本我没有再遇见你之前,我也是想留着点我们那个时代里的念想。现如今又遇见你了,我就将它物归原主了!”
郑蘋萍接过那对耳钉一看,竟然真的是之前自己为了给朱祐樘筹备医药费而拿出去给了那个贪财的军医的那对!这冥冥之中的天意竟然让这两个小东西以这样的方式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郑蘋萍接过了自己的那两枚耳钉,也赶紧从腰包里掏了一小锭金子出来:“李叔,你帮我找回了自己的东西。我也不能让你破费。这锭金子就当是给你的酬劳吧!”
郑蘋萍给的那锭金子虽然小,但是抵那两枚耳钉的价格却也是绰绰有余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李广伸手接过郑蘋萍给的那锭金子,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我们俩以后不必再见面了!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李广走了。那一瞬间,郑蘋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悬崖,回到了自己从警车上倒挂着爬下来的那个时候。山间萧瑟苍茫,只有快要落山的夕阳和满山涧的山风,整个旷野天地间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那是被同伴抛弃的感觉。
没有人!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同伴,没有同盟,更没有可以结伴一起为了回家而尽全力的同乡人!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只有形单影只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