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凉浆犹嫩
黑夜中传来的这声惨叫,也不知是放绳的兵士手软,还是绳子断了,大概有个兵士从半空中摔下来,以这样的高度来说,恐怕是活不成了。
紧接着,城外响起了一声号角的鸣响,像是投入池塘的一块石子,立刻惊起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号角声。
这是建州军哨岗的信号。显然,他们已经发现了城墙边槌着大量黑衣兵士。
几乎在须臾间,在顺辽城外四个方向安营的建州军,就训练有素地隔着护城河摆好了架势。
下一瞬,如同暴雨一般密集的箭簇,朝着城墙边的兵士呼啸而去,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轮接着一轮,似乎永不止息。
终于,箭雨止住了。
城墙上被射得千疮百孔的兵士,已经被同伴拉了上去。
元承光掩护在高高的敌台上面,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切,简直欢喜得直搓手——
草人借箭!
他一拍脑袋,居然就想出了这样好的法子。他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下了敌台,来到城墙下,兵士正在将草人身上的箭取下。
元承光大略看了下,草人身上的箭,少的有十余支,多的有数十支,照这样的架势,四千个草人起码有十多万支箭!
他正美滋滋地盘算着,突然晴天霹雳般想起个人。他怔了一会儿,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奔驰在一片朗朗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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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光来到城北时,几乎家家户户都黑灯瞎火的。
他远远看见有一户还亮着灯,不由得心念一动——戚澜果然在等他。
元承光缓步轻蹄来到这处民宅门外,拴好了马,有些犹豫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走进了被室内烛光暖暖照亮的院中。
元承光抬眼一看,戚澜正靠在门边,叉着腰看着他,想必事先听到了他的马蹄声。
戚澜没有跟他客套,朗声问道:“你这草人借箭,成了吗?”
元承光在院中站定,答道:“成了。”
“借了多少支箭?”
“大约有十多万。”
“够了吗?”
“应该够了。”
两人就这样短兵相接般一问一答,话说到这里,一时沉默下来。
元承光看着她窈窕挺拔的身影,被屋内的灯盏洇出一圈光晕,竟然难得的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犹豫了一阵,一开口竟然有些磕巴,说道:
“那个,多……多谢你。”
“谢我?谢我干什么?”戚澜看着他,语气轻快了几分。
“多亏你带着军户赶制草人。”
“就只有这个?”
“还有挖壕沟。”
“这就没了?”
“还有很多。”元承光不由得叹了口气。
戚澜一脸挑衅地盯着他,说道:“敢问镇西将军,我做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难道就没一件耽误了你的正事?”
元承光眉头一皱,知道她有仇必报的脾气,必定要找茬扳回一局。以他跟戚澜多年斗智斗勇的经验,首先这气势上就不能输给她,于是,他对她高声说道:“哎我说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戚澜走到院中,来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说道:“不然呢?又让我滚回郁阳?”
这话正戳在元承光的痛脚上,他自知理亏,舌头开始有些打结,说道:“你……你又发什么疯。”
“我是疯。”戚澜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要是不疯,现在就该坐在临安王府,品茗熏香,锦衣玉食,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弄得一身臭汗,还要挨骂受气。”
元承光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说道:“大不了,你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说你,行了吧?”
戚澜杏眼一瞪,亢声说道:“本小姐历来我行我素,谁管你说不说。”
元承光看着她,不禁轻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犯傻,便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
他无意中垂下眼帘,视线正好落在她的右手上。他看得不太清楚,也没想那么多,伸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对着屋里的灯光,凝神细细看着。
这只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泡,有的已经磨破,露出嫩红的创面,另外还有些新鲜的割伤,应该是这两天赶制草人时,被粗粝的稻草划破的。
元承光眉头皱起来,说道:“怎么伤成这样?我那儿有紫桂膏,明天……”
他话还没说完,抬眼看到她的神情,一下就愣住了。
此时,戚澜一脸倔强地看着他,眼眶发红,那双杏眼中闪现出几点泪星。她轻咬了一下嘴唇,不肯让自己落下泪来,含嗔带怨地骂道:
“元承光……你真是个混蛋!”
元承光不明就里,拉着她的手,有些慌神,问道:“我又怎么啦?”
戚澜也不答话,瞪了他一眼,一把扯过他的领巾,恶狠狠地一拽。
元承光心头一惊,满以为要挨她一拳。谁让他嘴欠,得罪了这不好惹的戚大小姐呢?反正又不是没被她揍过,只能受着了。
想到这儿,他听天由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瞬,落在他脸上的不是拳头,却是一个霸道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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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二日,昌州会昌。
夏日天长,毕竟已到酉时末,天色渐渐发暗,宅子里的灯烛都次第点燃,在聒噪的蝉鸣中,屋角飞檐隐隐晕出些许暖光。
客厅的正席上,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黛色芝地纱襜褕,腰系青色祥云纹腰带,他捻着嘴角的胡子,端起桌上的酒杯,举到唇边饮了一口,脸色随即一变,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说道:
“辛德义就拿这种货色招待我?”
一旁伺候的婢女朝他恭恭敬敬叩拜一礼,说道:“裴大人容禀,此酒是昌州特产,名为桑落酒。”
裴茂斜睨了她一眼,正要说话,注意到她旁边那个婢女,年纪更轻些,头埋得很低,看不清样貌,只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他心念一动,他默了一下,指着她说道:
“你先下去,让她来伺候。”
“这……”那婢女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主人吩咐万不可怠慢裴大人,她刚来不久,只怕——”
“连辛德义都让我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裴茂不耐烦地一挥手,“下去下去。”
那婢女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同伴,不得不起身告退,把她和裴茂单独留在房中。
留下的那个婢女膝行上前,坐在裴茂旁边,拿起酒壶,重新斟满刚才拍洒的酒杯。
这下,裴茂看清了她的样貌,果然清秀可人,颇有风致。尤其是斟酒的那双手,十指纤纤如玉葱一般,要是让这样一双柔荑,不轻不重地游走在身上,还不知道是何等的销魂滋味。
裴茂紧盯着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你们这桑落酒,可有什么说法?”
“回禀裴大人,”那婢女俯身一礼,轻声答道,“昌州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桑落酒的好处,是‘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
裴茂听着这两句判词,目光贪婪地逡巡在她婀娜的身子上,不由得朝她靠得更近了些。
“说得好啊,确实如此,我看这色嘛,的确比凉浆犹嫩。”裴茂伸出粗肥的手指,轻浮地捏了下她的下巴。
“裴大人!”那婢女霎时惊得面色苍白,只慌乱躲着。
“对了,还有这香,”裴茂凑近她的脖颈边,用力嗅了一下,陶醉地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当真是同甘露永春。”
“还请裴大人自重。”那婢女吓得连忙退后几步,埋首朝他深深叩拜。
裴茂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慢慢端起酒杯,将杯中的桑落酒一饮而尽。他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奴婢只知道,裴大人是主人的贵客。”
“贵客?我可是裴大将军的堂弟,与辛德义联盟的特使,如今前线……”裴茂止住了话头,又朝她敷衍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我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那婢女兀自伏下身叩拜,没有答话。
“不过嘛,”裴茂斟酌着火候,咽了一口唾沫,脸上堆起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要是知情识趣,乖乖跟了我,把我伺候舒坦了,那自然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辈子锦衣玉食都不用愁了。”
那婢女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有些犹疑地说道:“可是,奴婢……奴婢是嫁了人的。”
“这个无妨,”裴茂不以为然地抬了下手,“你男人我自会安置。”
“不知裴大人如何安置?”
“想要钱,就打发他一笔钱,”裴茂挖了挖耳洞,弹去指尖的耳垢,“要想当官儿,就打发他个一官半职,对我来说,还不都是小菜一碟。”
“那假如不要钱也不当官呢?”
“这个嘛,”裴茂觉得喉咙有些干痒,不由得咳了几声,“像他这种不识抬举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有一件东西,我男人倒是想要。”那婢女慢慢站起身来。
“嗯?什么东西?”裴茂有些惊疑地看着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喉咙间涌动着一股腥味,止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乌糟糟的黑血。
裴茂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衣襟上乌糟糟的黑血,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地剧痛袭来,让他死死抠住心口,瞪大了眼睛,充满怨毒地看着眼前的婢女。
那婢女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说道:“要你的命。”
话音刚落,裴茂臃肿的身躯猛地抽搐了几下,面目狰狞扭曲,头一歪,气息已绝。
这婢女静静看着他,随即镇定地走上前,蹲下身来,伸手探了探裴茂的颈脉,确认他已经毙命。
她走出房门,径直来到院外的廊上,先前那个年长些的婢女一见到她,有些担忧地迎上前来,问她:
“怎么样?那个老不正经的,没有为难你吧?”
这婢女对她微微一笑,说道:
“多谢你关心,烦请你去通报辛刺史,就说——元靖云特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