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仇旧恨
元靖云独自从广淳回到郁阳后,封峻还要率领陷阵营班师回朔北,并没有与她同路,等一切安顿好之后,他才会回郁阳与她相聚。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元承光也带着北军启程回郁阳了。
七月二十日午后,骄阳似火,元靖云骑着马离开公主府,戴上遮阳的轻纱帷帽,独自一人入宫,跟裴家清算旧账的时候到了。
今年最冷的时候,裴庆免职软禁;今年最热的时候,裴泰兵败阵亡。上至朝野、下至市井,人人都知道——裴家倒了。
在过去的几天中,郁阳一片腥风血雨,以裴庆、裴捷飞为首,裴家及其主要党羽、门生和旧部遭到逮捕,百余人枭首伏诛。他们的家眷罪不至死,按惯例流放三千里。
一时间人人谈裴色变,往日竞相攀附裴家的人,都在想尽办法与裴家划清界限,可谓是树倒猢狲散,郁阳隐隐有了改天换日的气象。
元靖云进了宫以后,径直去了中书监。
步临渊从政事堂里走出来,回头指了指桌案上山一样的奏报,说道:“公主,这些都是几个月以来,弹劾驸马违抗军令、怯战畏敌的奏报。”
“有劳你了。”元靖云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又开口说道:“已经查清楚了,毒杀你妻女的凶手,是廷尉翟浩手下的人,已经跟着裴庆上路了,但愿能告慰你妻女在天之灵。”
步临渊闻言,默了许久,神情一片凄苦,并无半分得偿所愿的欣慰,只喃喃说道:“凶手伏诛,死者却不能复生,徒留生者煎熬度日。”
元靖云一听这话,暗暗心惊,凛然道:“步临渊,你该不会又想寻死吧?”
步临渊带着几分惶惑的表情,看了看她,沉重地摇了摇头,说道:“奴才初识公主时,不过是个八品芝麻官,幸得公主不弃,诚心结交为友,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份情谊与恩德没有偿还,奴才是没资格寻死的。”
元靖云听他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并不想拿恩德压他,姑且让他尚存一念,支撑牵引着他活下去,来日方长,心境总归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吧。
“公主还有要事在身,奴才就不多留了。”步临渊揖了一礼。
她与他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转身走出了中书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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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靖云走进雍夏宫时,裴文仪已经等在那里了。
说是“等”,其实不太恰当,自从裴泰兵败以后,她就被关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我要见陛下,”裴文仪亟亟朝她迎上来,死命抓扯着她的衣袖,“你让我见陛下!”
“陛下不会来了,只有我在。”元靖云冷冷盯着她,拂开了她的手。
“不,不可能,陛下不可能不见我!”裴文仪如牡丹般贵气的美貌还在,却没有了惯常的跋扈,只剩下焦急哀切。她径自去开那扇雕花朱门,可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裴文仪用力拍着门,朝外面放声大喊:“陛下!宁熙!你来呀,你不敢见我,你这懦夫!我真是瞎了眼蒙了心——”
“裴文仪,”元靖云冷冷打断了她,“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你去把宁熙叫来,我就告诉你。”裴文仪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已经知道了,”元靖云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不感到疼痛,“但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不说,你又能奈我何?”裴文仪看着她,眼神讥诮,“无非就是一死罢了。”
“就算不说给我听,你难道不想说给自己听一听,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问得好!”裴文仪苦笑一声,面露凄惶的神情,“元靖云,旁人说你能洞察人心,今日我算是领教了。你这一问,我这一腔怨气,倒不吐不快了。”
元靖云不动声色,站在镂花窗户的斑驳阴影中,静静等着她开口。
裴文仪长叹了一口气,背靠着门站着,并没有看她,只是盯着虚空中的某处,仿佛在记忆中苦苦思索,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我十六岁时,与宁熙两情相悦。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笑起来很温柔,不管对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没有一点皇子的架子,我就常常教训他,像他这样没脾气的人,将来是要吃亏的。每次他都笑着回答:‘以后娶了你这般厉害的王妃,谁敢让我吃亏?’的确,不管是宁熙还是我,我们都心知肚明,将来我是要嫁到惠平王府,给他当王妃的。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点,我们也想不到谁会来改变这一点。
“可是,偏偏就有这样的人。那时候,我眼里心里全是宁熙,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位置留给旁人,我觉察到定武看我的眼神不同,就总是避着他。他贵为太子,身边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我就想着,他也不过一时新鲜,只要我不理他,过些时候,他这心思也就淡了。谁知道没过多久,我父亲就收到了东宫的聘礼,定武要娶我当太子妃。
“我那时年纪小,真的吓坏了,立刻跑去找宁熙商量,我让他也马上下聘礼,赶快娶我过门,这样也就断了定武的念想。但我万万没想到,宁熙竟然一言不发,见我哭得厉害,他也只是陪着掉眼泪,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后来我发了狠,干脆擦干了眼泪,逼着他回答:‘你大哥要娶我,你怎么说!’
“宁熙沉默了很久,最后都不敢看我,只是流着泪说:‘大哥喜欢的,我不愿与他争。’我一听这话,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我把整颗心都挖出来掏给了他,只要他说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连眼睛都不会眨,可他连争都不肯为我争一下。我只觉得万念俱灰,最后问他:‘你是不愿争,还是不敢争?’他仍然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流泪。
“我回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告诉父亲,除了宁熙,我谁都不嫁,太子非要娶我,我就去死。父亲历来知道我的脾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再等等。那段时间,叔父时常来找父亲,他们说话总是避着旁人。后来有一天,他们把我叫了过去,父亲告诉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嫁给宁熙,只怕我不肯去做。
“我一口答应,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这样我就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从那以后,我就时常去见定武,他每次看到我都高兴极了,想尽办法哄我开心,我也虚假应付着,让他以为我很快就要同意嫁给他了。”
“我大哥那么喜欢你,你却……”元靖云喉头哽咽,心如刀绞,恨恨盯着裴文仪。
裴文仪无比凄凉地一笑,又沉浸到她的回忆中去:
“那一天很快来了,我跟定武说,想跟他一起去惠平王府。定武虽然觉得奇怪,但他为讨我欢心,也就立刻同意了。宁熙看到我们突然来访,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按照款待太子的规制,准备了晚宴。晚宴时,我坐在定武旁边,百般殷勤献媚,频频向他劝酒。他从没见过我这样,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劝多少,他便喝多少,哪里舍得拒绝我。
“在席间,宁熙始终低着头沉默。我当时看着宁熙,心里对他说:‘傻瓜,很快我们就要长相厮守了。你不愿做,或者不敢做的事,我来帮你做。’宁熙自然不知道,我已经悄悄在定武的酒里下了毒。果然,定武从惠平王府回到东宫后,很快毒发身亡,无论太医和仵作怎么验看,都是饮酒过量导致暴毙而已。”
“定武虽然死得蹊跷,但当时先帝在悲愤之下已经病重,在我父亲和叔父的全力支持下,宁熙成为了太子,我也顺利嫁给他,当上太子妃,再后来成了皇后。可是,我干出这杀人的勾当,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是宁熙恨我入骨!定武从他府上回去便暴毙而亡,其后他又继任为太子,即便他全然不知情,也永远无法洗脱他杀兄夺位的污名。他不敢违抗裴家,就把全部怨恨宣泄到我身上,这些年来,他骂我臭婊子、骂我贱货,他扇我耳光、用脚踢我,用尽一切办法羞辱我!折磨我!”
说到这里,裴文仪的胸口剧烈起伏,双眼被怒火烧得通红,语气激烈狂暴,像疾风骤雨一般回荡在雍夏宫中。她用手指着元靖云,厉声问道:“你问我值不值得?你来告诉我值不值得!”
元靖云怔怔看着裴文仪,她拭去脸颊边滑落的泪水,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恨着宁熙,那便不值得。要是不恨他,那便值得。”
裴文仪一听这话,有如雷击,呆立当场,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过了许久,她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地回荡在宫殿中。笑声止住时,她早已泪流满面,眼神寂寥。
元靖云慢慢朝她走去,从袖中掏出一个青色小瓶递给她。
“我不喜欢毒药,”裴文仪露出倨傲的神色,指着她腰间的雁翎短刀,“我要这个。”
“这刀对我很重要,我不愿你的血脏了它。”元靖云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你怕我有了刀,会杀了你?”
“我若是怕死,就不会选择复仇。”
“复仇?”裴文仪冷笑一声,“我是杀了你大哥,我庶兄也的确殴杀了你的男宠。可你别忘了,你的驸马也杀了我大哥和父亲,害死我庶兄,还有死在漳鹿的十万建州军。这几天郁阳百余颗人头落地,你对裴家赶尽杀绝,我倒想问问你,是我狠毒,还是你更狠毒?”
“如果败的是元家,你父亲同样会这么做,死的就是我和我的驸马,我的兄弟,还有无数元家人和战败的朝廷军,没有任何区别。”元靖云举起手中的青色小瓶,再次递给裴文仪。
“我说过,我不喜欢毒药。”裴文仪接过青色小瓶,用纤长的指尖拈着晃了晃,她故意一松手,让瓶子“啪”地摔在地上,霎时跌得粉碎,从瓶子的碎片中流出一滩透明的水渍。
裴文仪看了一眼元靖云,轻蔑一笑,猛地朝墙边撞去。
“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殿中,裴文仪像断了线的木偶,甚至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便重重跌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元靖云朝裴文仪慢慢走过去,俯下身蹲在她面前。
裴文仪躺在地上,从额头上流下的鲜血,慢慢淌过她那张白皙冷艳的脸庞,鬓边的几缕乱发,散落在她撞断的颈骨上,她半睁着眼,失神的眸子定定看向一片虚空。
元靖云默了一阵,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皮,为她闭上了双目。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在襦裙上擦了擦指尖的一点血迹。
元靖云来到门口,轻轻拍了拍门。雕花木门缓缓打开了,元宁熙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满脸都是泪。
“裴文仪死了,我要她披发覆面,用糠塞口,以平民之礼下葬。”
“一定要这样吗?”元宁熙声音嘶哑。
“大哥死在她手上,这是她欠我的。”元靖云转头淡淡看着他,“至于你欠她的,下辈子再还吧。”
元宁熙仰面长叹一声,双手捂住脸,靠着门边缓缓滑了下去,无声地蹲在自己的阴影中。
元靖云没有再看他,独自走进仲夏午后潮湿的热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