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万境归空
叶羽被叶昂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不断怒骂:“妈的!你放开我!叶昂,你这叛徒,你这无耻小人!我爹娘一生循规蹈矩,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祸害!我真是瞎了眼,这么多年白认你当哥——”
“你骂够了没有?”叶昂拿过绳子,仔细避着他的伤,三两下把他捆了,让部下把他带下去治伤。
叶昂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呼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总算可以做正事了。
刚才从城墙槌下去的信使已经回来了,封峻回话说,他同意来小津门与叶昂一会。
没过多久,叶昂看到城外远远驰来两骑人马。
他吩咐打开城门、放下吊桥。随后,他翻身上马,缓步轻蹄穿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很快,城门在他的身后重新紧闭。
叶昂所在的这个位置,自然是在城门的弓箭射程以外。
那两骑人马来到他面前,叶昂认出了前面那个带着黑色眼罩的独眼将领,正是封峻。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浓眉少年,背着弓箭,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封峻骑在马上,冷冷看着他,说道:“叶卫尉找我来,有什么事?”
叶昂看着他,说道:“如今梁绍成已经死了,南军很快会打开城门,迎陷阵营入城。”
封峻一怔,仅存的右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没有说话。
叶昂继续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正如你在厉城的约法三章,在进入郁阳以后,你也必须约束你的军队,否则——”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封峻冷冷打断了他。
叶昂一下有些回不过神来,说道:“你说什么?”
“我要怎么管军队,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说话。”
叶昂瞪着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恼怒,说道:“我看你还没搞清楚状况。”
“搞不清状况的人是你。”封峻的脸色骤然一寒。
“你别忘了,你能入城,全靠我打开小津门。”
“小津门原本就是我的。”
“什么?”叶昂眉头一皱。
封峻盯着他,慢慢伸出了一只手,指向小津门东面的城墙。
叶昂顺着他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看见城墙仍旧巍峨耸立,金色的战旗在北风中烈烈飘扬。
“你少装神弄鬼。”叶昂心中越发不满。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突然听到耳边炸开一声巨响。
“轰隆!”
叶昂闻声望去,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刚才封峻所指的城墙,顷刻间,坍塌成一片废墟,大量城砖堆叠交错,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防线,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是地道!
叶昂这下明白了,封峻暗中将地道挖到城墙下,把城墙的地基彻底挖空后,用木柱支撑,然后放火烧毁木桩。如今地道一塌,城墙也随之垮塌,陷阵营顺着塌陷的城墙,可以轻易攻入城中。
想到这里,叶昂的背上骤然一寒——城墙塌陷的地方,原本会立刻爆发最残酷的攻守肉搏战。如果他没有及时控制住小津门,只要晚来半个时辰,阿羽那个傻瓜,必定不顾一切……
封峻看着他,冷冷说道:“所以我说,小津门原本就是我的。现在,城墙已经失守,等到两万陷阵营攻入城中,你还可以用数千守军,跟我打一场巷战。”
叶昂有些骇然地看着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这就是封峻。
这就是他摧锋陷阵、三军莫敌的陷阵营。
“叶卫尉,我在等你的答复。”封峻神情倨傲地盯着他。
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中,叶昂慢慢移开了视线,额上渐渐冒出冷汗。他骑在马上,朝封峻抱拳一礼,朗声说道:
“南军愿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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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黑尽了,陷阵营入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宫中。
元靖云独自站在耀章殿中,盯着灯盏摇曳的暖黄光点,轻声了一叹,在冬夜的寒气中呵出一团白雾。
老猿头坠地,立在山旁边。
兜兜转转一大圈,终究还是一语成谶,助他成就霸业的,正是她这个元氏罪人。
三年多以前,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可曾料到会有今日这番景象?当初她为一己私怨,挑起朝野纷争,为扳倒裴家不择手段。裴泰起兵时,说她“敢肆狂逆、女辈误国”,的确没有说错,史册上那些大奸大恶的权臣,他们做过的事,她都做过了。
四叔恐怕也不会想到,他寄予厚望的第一位元氏女宗主,竟然一步步成了元家的掘墓人。
“我就知道,你果然在这里。”
元靖云听到这个熟悉至极的低沉声音,不禁微微一凛。她转过头,看着封峻踏着夜色从殿外走了进来,冬月的寒风扬起他身上的苍色帔风,露出他腰间系着的雁翎短刀。
她近乎悲哀的感觉到,时至今日,她的心仍然无法克制地为他悸动。
元靖云收敛住纷乱的心神,抬起头,看着他盖着一只眼罩的深邃眉眼,淡淡说道:“你赢了。”
封峻缓步朝她走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神色,对她说道:“我说过,我想要的一切,都会自己夺回来。现在,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元靖云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早已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封峻站在她面前,低下头看着她,“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先后策反戚荣卓和叶昂,不就是想让他们打开城门、迎我入城吗?”
“你误会了,此前梁绍成一直将我软禁在府中,后来又对我图谋不轨,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封峻一怔,眉头渐渐皱紧了。他从衣襟中抽出一张明黄色的丝帛,递到她的面前,说道:“那这个你怎么说?在遗诏中,你让元宁熙将帝位禅让给我,难道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元靖云看着他手中的遗诏,不由自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手中的这份密诏只是备用,要是你败了,之前那份托孤监国的诏书就是真的;要是你胜了,这份禅让帝位的诏书就是真的。既然元家的气数已尽,就不要再有无谓的纷争,我公布这份密诏,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尽早平息兵祸。”
封峻一下捏紧了手中的明黄色丝帛,眉眼中染上几分薄怒,愤然说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
“你要我承认什么?”元靖云骤然打断了他,柳眉紧蹙望着他,“承认我对你奴颜婢膝、不惜丧权辱国,成为元氏的千古罪人?承认我当上皇后、高兴得欢天喜地,然后跪下来谢主隆恩?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封峻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沉默了一阵。他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头看向她时,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克制。
他紧盯着她,冷冷说道:“我要提醒你,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元靖云看着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以前跟你提起过,我母亲燕才人不受宠,直到她病逝为止,父皇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那时候,父皇的淳贵妃艳压群芳、宠冠六宫,我母亲临终前对我说,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也好,她真想试试当淳贵妃的滋味。然而,我母亲不知道的是,在她去世后不到两年,淳贵妃就因为父兄卷入林南之祸,被父皇赐了一丈白绫,在冷宫中自缢而亡。”
封峻拉起她的手,低头凝视着她,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对你。”
元靖云后退了一步,挣脱他紧握的手,抬起头对他凄楚一笑,说道:“君恩无常,色衰爱弛,我自幼长在宫中,早就对这些厌烦透顶,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般境地。你要是当真还念着几分从前的情意,就放过我吧,不要再折磨我。”
封峻紧盯着她,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他沉默了一阵,冷冷说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死了,我就让所有姓元的陪葬,包括元焜。”
元靖云摇了摇头,指着他手中的遗诏,说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也看到了,这份先帝禅让于你的诏书,条件就是你要厚待元氏宗族,保留元家血脉。”
封峻的眼神骤然一凛,露出几分倨傲的神色,说道:“那又怎么样?你以为,要是没有这份诏书,我就不能统一南北?”
“公布这份遗诏,能让你名正言顺地登基,助你尽快稳定朝局。以你的雄才大略,当然能够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封峻拿着遗诏,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我到底要怎么做……”
元靖云慢慢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浓黑的寒夜,呵出了一团白雾,说道:“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在这里见你时,给了你一份诏书,没想到,现在也同样如此。”
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拿掉瓶塞后,趁他不注意,将小瓶送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你干什么?!”封峻暴喝一声,疾步冲到她的面前,捏紧她的下巴,用力掰开她的嘴,将手指伸到她的口中,按压着她的舌根,想让她吐出来。
然而,已经太迟了。
她感觉鼻中一阵温热,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滴落在她胸前雪白的狐裘上。她猛地呛咳了一声,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眼前一下发黑,浑身瘫软无力。
封峻一把抱住她倒下的身躯,朝着殿外暴喝了一声:“快叫太医!”
她只觉喉中一片腥甜,嘴角不断有血涌出,慢慢说道:“你有了遗诏……得国以正,那我……势必成了矫诏弄权……”
封峻紧紧搂住她,眼睛通红地看着她,急声说道:“我不要诏书,我只要你!”
她对他凄凉地一笑,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清他。
封峻抱着她,眉头紧皱,神色暴怒,愤然咬紧了牙关。他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着,朝她嘶声吼道:“我知道,你恨我,所以要这样惩罚我!”
元靖云凝视着他英武的轮廓,轻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我不是恨你……我只恨我自己……还是……放不下你……”
她的心口又是一阵猛烈的绞痛,鲜血从她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她眼前一暗,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永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