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危如累卵
五月初七,顺辽的夜,黑得没有一丝星光。
“将军!”
元承光猛地惊醒,瞪大了酸涩至极的双眼,一把抓起怀中的白雕弓,撑起身子急声问道:“攻城又开始了?”
“不是,”一个参将止住他,“是信使回来了,在城北大帐候着。”
元承光略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浓黑的夜色。
他实在太困了,建州军长达一天一夜的猛烈围攻,临近午夜才结束,他甚至来不及回到军帐,更没有卸甲,就倒在刚刚浴血鏖战过的城墙边睡着了。
元承光撑着墙垛站起身,右腿的伤口传来一阵锥心的锐痛,让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这伤是昨天下午弄的,当时他站在敌台上面,带着兵士朝攀城的敌军射击,谁知有个建州军校尉,已经顺着云梯爬上了旁边的城墙,等他觉察的时候,已然近在咫尺。
元承光抬手便是一箭,射在那校尉门面上,几乎与此同时,那校尉的刀也砍在了他的腿上。
所幸,这一刀毕竟是强弩之末,力道并不算太大,伤口也不深,他只是撕下帔风,草草裹住止了血,没有太大感觉,又投入了激烈的守城战中。
到了这会儿,他囫囵睡了一觉,体力知觉渐渐恢复,走起路来才发觉疼得厉害。
元承光一瘸一拐地走过城墙上的马道,小心避开脚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兵士。他们大多数跟他一样,也是困得就地睡着,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在昨天的守城战中醒不来了,他们的战友还来不及收殓他们。
不一会儿,元承光来到了城墙下的军帐外面,刚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怒骂:
“封峻个驴日的,我操他八辈祖宗!”
元承光一怔,听出是顺辽都尉孟涛的声音,怒火轰地窜起来,烧得他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顾不上脚上的伤,大步迈进帐中,一把揪住孟涛的衣襟,狠狠瞪着他:
“我警告你,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
孟涛约莫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肤色黝黑,在昨天的守城激战中,他左手负了伤,用粗布带子悬在颈上,这会儿卸了胸甲,只穿着一身褶绔和腿甲。
孟涛毫无惧意地回瞪着他,指着身边一个军士,吼道:“不信你自己问他!”
元承光愤然放开孟涛,压着火转头一看,一个军士坐在一边,肩上中了一箭,一个医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那军士见到元承光,正要打算起身行礼。元承光抬手止住他,示意他不必拘礼,问道:“你去广淳送信,那边究竟什么情况?”
“回禀将军,属下到了广淳,只见到黄都尉,没有见到封将军。”
“你好好听听,”孟涛又激动起来,插嘴道,“咱们的人连陷阵营的门都进不去!”
“你别打岔。”元承光不耐烦地瞪了孟涛一眼,转头又问那军士,“朝廷的调令你带去了吗?”
“调令已经交给了黄都尉,由他代为转呈封将军。可黄都尉说……”那军士有些犹豫起来。
“黄都尉说的什么?”元承光眉头紧皱。
“说屁用都没有,朝廷直送到广淳的调令,封峻连看都不看——”
“呸!”孟涛又凑到元承光跟前,忿忿骂道,“咱们的人拼死突围,请他娘的援军,就遇上封峻这孬种玩意儿,我不骂他骂谁?”
“你闭嘴!再敢嚼蛆,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元承光火气又上来了,使劲推了孟涛一把。
孟涛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不服气地盯着他,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他是不是?他不来救,顺辽孤城无援,那还守个屁,趁早打开城门,把裴泰一伙子人迎进城,干脆一了百了算逑!”
元承光听着孟涛嘴里骂骂咧咧,突然想起来,封峻临行前来军营找他,那时候他就再三叮嘱,却欲言又止。这么说来,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驰援顺辽。
元承光深吸了一口气,想到封峻临行前对他的嘱托,渐渐镇定下来,说道:“他不来救,自然有他的道理,反正我相信他。”
“你看你,又护着他。”孟涛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的样子。
“怎么了,”元承光挑衅般睨着他,“陷阵营要是不来,建州军就把你吓出屎了?”
“你他娘的才吓出屎了!”孟涛对他怒目而视。
“就是嘛,”元承光走上前去,搂着孟涛的肩膀,冲他咧嘴一笑,“咱老孟是条汉子,裴泰算个鸟?只要咱们联手,还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孟涛原本瞪着他,这下没崩住,笑骂了一句:“去去去,少跟老子套近乎。”
此时,帐外的天色,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孟涛一把扯下兜住伤臂的布条,一个兵士正帮他往身上套两当甲。
元承光一瘸一拐地朝帐外走去,走之前,跟孟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天一亮,建州军惨烈的攻城围杀,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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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日,封峻率领六千陷阵营军士入驻广淳,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天下午,封峻在陷阵营的中军大帐里,叫来了几个参将,照例督问防御工事的修建情况。
广淳是淳州的州府所在,在顺辽西南方,隔着四百多里,城市营建规制比不上顺辽,常驻守军也只有两千。
由于广淳不在建州军进军郁阳的路线上,很可能不会与建州军正面交锋,因此防御任务并不重,对于现有的防御工事,也只是一些常规性的修葺和增补。
“昌州的情况如何了?”封峻问一个刚进门的军士。
“回禀将军,目前没有侦查到异动。”
“照之前的部署,密切监视州界,不得有误。”
封峻的心思,还是放在昌州辛德义身上。辛家父子为两代昌州刺史,割据一方已有数十载,历来不听朝廷的调令。
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昌州与淳州、建州接壤,辛德义的态度一直暧昧不定,如果他有心站在建州这边,从背后偷袭广淳,另外切断顺辽的外援,再与裴泰合兵,那这场战争的局势,恐怕会凶多吉少。
正在这时,一个队官匆匆走进帐中,对封峻抱拳一礼,说道:
“禀告将军,卢太守和黄都尉在辕门外求见。”
“请他们进来。”封峻答道。
此时此刻,广淳的太守和都尉同时来访,他们二人的来意,封峻了然于心,他挥手让几个参将退下。
没过一会儿,军士引着两个中年男子走进帐来。卢宾在前,一张消瘦的脸上,留着八字胡,身穿一件宽博下垂的襜褕;黄国安跟在后面,一身两当甲,头戴平巾帻,面容粗犷。
“不知两位前来,有何贵干?”封峻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
封峻的军职虽然跟黄国安一样,都是都尉,但他的军阶是四品奋威将军,高于黄国安,与卢宾品级相当。
“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刚好郁阳有几份公文到了,我给将军送过来。”卢宾一笑,将手中的一沓文书递给他。
封峻看着他递来的公文,没有伸手去接,说道:“卢太守太客气了,这点小事,随便叫个书办送来就行了,何必还亲自跑一趟。”
卢宾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将文书放在了桌案上,说道:“是这么一回事,朝廷给也我发了文,督问我,陷阵营什么时候出发驰援顺辽,你看这……”
“陷阵营的事,就不劳卢太守费心了。”封峻冷冷看着卢宾,心里明白,这才刚要切入正题。
“这话嘛,也不能这么说,”卢宾捻了捻八字胡,“封将军的陷阵营,毕竟是入驻广淳的客军,我这一郡之长——”
“这么说来,朝廷督问卢太守,卢太守这是来督问我了?”
“这……不是……”卢宾听到这番抢白,嗫嚅着说不出整话,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
一旁的黄国安几次想要插嘴,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大踏步上前,面带愠色地看着封峻,说道:
“封将军,我老黄一个粗人,书没读过多少,也说不出什么花头,就知道一点:咱当兵吃粮,拿饷卖命,等朝廷用得着的时候,决不能当他娘的软蛋。”
“黄都尉这是骂谁?”封峻冷笑一声。
“咱骂的就是只敢躲在广淳、被建州军吓得尿裤子的龟蛋。”黄国安狠狠瞪着他。
封峻也不恼,沉吟了一阵,说道:“既然黄都尉不是龟蛋,那就带两千广淳守军,去跟顺辽跟裴泰干一场,何必在这儿逞威风。”
“封峻!老子从前听说你的‘弦月阵’,还敬你是条汉子,哪知道是这种怂货。”黄国安满脸怒容,指着桌上的那叠公文说道,“这会儿顺辽被裴泰围得像铁桶一样密密扎扎,朝廷的督文一封接一封发过来,督促你出兵救援,你他娘的还真稳得住,吃了老子们多少军粮了?”
“对了,昨天我的军需官去粮库运粮,被贵府回绝了,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黄国安冷哼一声,“没什么误会,光吃粮不干事,就是他娘的饭桶。”
“扣粮不发,总要有个说法。”封峻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没有表露出来。
“这儿,”黄国安朝头上指了指,“上头的意思。”
“朝廷明文下谕,让你给陷阵营断粮?”
“你装什么大头蒜!我实话告诉你,你啥时候发兵顺辽,啥时候就有吃的。”
“这么说来,”封峻冷笑一声,“朔州的军粮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朝廷不养闲人,咱广淳军府也瞧不上孬种。”黄国安斜睨他一眼,朝地上使劲啐了一口,转身大踏步走出大帐。
“朝廷的意思,我也带到了,将军好自为之吧。”卢宾意味深长地看了封峻一眼,也跟着黄国安匆匆走了出去。
等他们走了以后,封峻走到桌案前,拿起卢宾带来的那叠文书,快速翻看着外封,却并没有拆开。三两下翻完以后,他略一怔神,又皱着眉依次翻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
自从郁阳一别,他就再也没有收到靖云的任何消息。
到了广淳以后,封峻先后给她写过三封短信,都没有收到回音,广淳和郁阳之间书信来往频繁,照理说不可能漏掉她的信。
之前郁阳的主和派声势不小,明里暗里都盘算着,想拿她的命换太平,眼下建州军的攻势越发迅猛,顺辽危如累卵,会不会有人顶不住压力,直接对她下手?
不,不会的。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目的也是为了让裴泰退军,消息会第一时间传到前线来。在这种时候,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又或者,是她不愿给他回信?他悬着心挂念她的安危,要是她当真疏淡了情意……
想到这一层,封峻的心头骤然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