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为天下先
十一月十三,天阴沉沉的,没有雪。
元靖云从宫中回府后,径直去了东厢房。她眉头紧蹙,步履匆匆,这事总不能瞒他,可一想到他失落的样子,她总觉于心不忍,心情越发沉重。
元靖云到了东厢房的外廊,敛了敛神,推门走了进去。
“这么早?”封峻坐在厅中的长榻上,抬起头看着她。
“有件事……”元靖云避开他的眼神,垂头丧气地坐到他旁边。
“怎么了?”封峻顿了一下,眉头蓦地皱紧了,盯着她问道,“陷阵营?”
元靖云转头看向他,说道:“今日得到消息,”“陷阵营并入了朔北军。”
“一年零十七天。”封峻用手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我之前嘱托顾良才,先不要补员,尽量多维持一阵,能撑到现在,想必他已经尽力。”
“军资不足是一方面,元弘嘉执掌尚书台,必然有所动作。”
“顾良才会受牵连吗?”
“目前仍是朔州司马。”
“陷阵营是作为朔北军的第六营?”
“没有番号。”元靖云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会?”封峻愕然看着她,眉头一皱,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这么说来,是把陷阵营拆分打散,作为补充兵员并入一至五营。”
元靖云凝神看他,心中有些不忍。陷阵营在他心里存在的时间,是以天数计算的,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一个兵卒都是他亲自挑选招募、亲自训练出来的,因此首战便以弦月阵威震南北。
可是,这样一支他耗费心血练出的精兵,如今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兵册中连名号都找不到,怎么能不让他痛苦?
念及此,元靖云朝他伸出手,轻握住他僵硬的拳头,温柔注视着他,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陷阵营重回你手中。”
封峻皱着眉看她,他左眼缠着纱布,右眼的眼白里还有点点淤血。他刚要张口说什么,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公主!奴婢有要事禀告。”
“进来。”元靖云放开他的手,端坐在榻上。
那婢女匆匆走进房来,一脸慌乱地说道:“步令史的妻女死了。”
元靖云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问道:“她们怎么死的?你说清楚。”
“是被毒杀,有人指认步令史早先买过毒药。下午卫尉去了尚书台拿人,步令史已被收监。”
下午?元靖云午后从宫里出来时,还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真是瞒得滴水不漏,不,或许是特地等她出宫再动手。她来不及多想,亟亟往自己住的上房走去,想要立刻更衣出门。
“公主……”那婢女叫住她,欲言又止。
“怎么?”元靖云看着她,停住了脚步,往常都是这婢女与步家联络。
“奴婢听说了步令史杀妻的原因。”
“他自然是受了冤屈,还能有什么原因?”
“可是,全郁阳都传开了,说他杀妻是因为……败露……”那婢女竟支吾起来。
“败露?什么败露?”
那婢女没有回答,抬眼看了一下封峻,又转向她,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看驸马干什么?说呀。”元靖云有些急了。
“那些人传得绘声绘色的,说步令史杀妻,是因为……因为与公主的……私情败露……”
这话有如当头棒喝,让元靖云呆立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封峻,正对上他惊疑的眼神。
这么说来,连他也不相信我,也在怀疑我……
元靖云胸口猛然一窒,回想起刚才对他的那番体贴柔情,此时只觉一阵心灰意冷,感到一片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站着怔了一会儿,慢慢理清了思绪,快步向门外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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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刺骨,元靖云骑在马上,即便戴了风帽、裹了狐裘,也冻得不轻。她来到临安王府,还未等到婢女回禀通传,便匆匆往正厅走去。她坐着等了一会儿,元昊负着手慢慢踱了进来。
“四叔——”
“步临渊的事,我不会管,你也不要管。”元昊在首席坐下,略显病容,神色仍有往日的威严。
“自从我离开尚书台,都是他委托他夫人向我传递消息。”
“你明知因你而起,就更不该管。”
“不敢苟同。”
“他什么官职?”
“尚书令史。”
“八品小吏而已,不是士族。”
“的确,”元靖云眉头紧蹙,心中愤然,“他只是个普通读书人,如今却因我家破人亡、身陷囹圄,我怎能不救他?”
“你不要一错再错,”元昊面色一沉,“之前我就力劝你放弃封峻,保留尚书台,再从长计议。”
“四叔一日连发三封信,真是受宠若惊。”
“三封信又如何?还不是拦不住你!”元昊隐隐有了怒容,“你放不下驸马,也就罢了。如今你输了尚书令,有人摆明了清理门户,要肃清你的党羽,步临渊这一遭,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可我做不到。”
“你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
“无非是说我与步临渊通奸,秽乱宫闱罢了。”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元昊长叹一声,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就算你行得正,也要考虑皇室的颜面。”
“难道我不救步临渊,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最起码不要再落人口实。”
“今日他们污蔑我通奸,我便不救步临渊。以后他们再污蔑我别的,难道我又要任由他们摆布?”
“我简直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身为一个女子,难道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节?”
“名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人被这两个字捆住了手脚,失掉了敢为天下先的血性。”元靖云直起身,看着元昊凛然正色道,“百余年前太宗皇帝建国,靠的不是名节,而是弑君篡位,可如今还有谁记得?只有皇家宗庙里的歌功颂德,还有史书上的粉饰太平。”
“你……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元昊大惊失色,端着茶杯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然而还不到百年,我大宣就偏安一隅,给胡夏人让出了半壁江山。如今裴家骄横跋扈,军政都压着一头,元氏处处畏避忍让,还谈得上什么颜面?又有什么名节可言?”
“你住口!”
“倘若太宗皇帝在天有灵,看到子孙后代这般伏低做小,不知作何感想。”
“你!”元昊不禁勃然大怒,指着她说道,“你应该明白,我有意栽培你,如今你失了尚书台,只有成为宗主,才能东山再起。可是当宗主的首要条件,便是事事以元氏为重,你这样意气用事、任性妄为,我不妨直说:要么,你不再插手步临渊的事,要么,就别想当上宗主!”
“那我只好又让四叔失望了。”元靖云俯身一礼,起身告辞。
“你站住!”元昊怒喝一声,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摔得粉碎,“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不做正确的事!”
“可惜,‘正确’的事,不一定是‘对’的事。”元靖云看了他一眼,又步履匆匆地转身踏入凛冽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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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三,刚过午时,天阴沉得吓人。
元靖云端坐在马车中,袖中拢了个铜制手炉,暖烘烘的热气绕在指尖,可她的掌心却沁着冷汗。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铁链碰撞的铿锵声,越来越近。
“你们带我去哪儿?”马车的门帘撩起,步临渊被推搡着进了车厢,见到她一愕,“公主?”
“你先坐下。”元靖云朝对面一指,马车开始缓缓朝前行进着。
“我们这是去哪儿?”步临渊面露不解,抓着手脚上的镣铐,坐到了她对面。
才半个多月不见,步临渊原本乌黑的头发已有几缕变白,脸上竟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额头上包裹了厚厚的纱布,还浸出了不少血渍。她心中一声叹息,步临渊生平最看重两样东西:一是名节,二是妻女。如今这杀妻案一出,他果然就要寻死。
“公主不该来的,那些人想要对付我,害我妻女、诬我死罪,只是连累了公主的名节。”
“真是一箭三雕的毒计,把脏水泼到我头上,我要是营救你,便坐实了这污名;我要是不管你,便眼睁睁看着他们除掉你。可惜,就算你死了,也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这名节反正是保不住了。”
“属下该死,恳求公主不要插手此事,以免再受牵连。”步临渊对着她叩拜一礼,“去年小女染上重病,若非公主请来名医诊治,单凭我微薄的俸禄,只怕小女早就一命呜呼。可惜,公主的大恩大德,属下只有来世再报了。”
“你这人,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元靖云叹了一口气,蹙着眉看着他,“我问你,圣人说,‘君子与朋友交,不避死义。’这是什么意思?”
“朋友?”步临渊抬起头来,面露惊疑,“这话是说,君子对待朋友,不惜以身殉义。”
“元弘嘉执掌尚书台,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你作为我的左膀右臂,这才身陷冤狱。你既玷污了名节,又痛失妻女,你是受我连累,才家破人亡,我怎么能不管你。”
“可我实在是……”步临渊眼神黯淡无光,犹如一潭死水。
“我明白你心中的痛苦。倘若至亲至爱之人身死,便要共赴黄泉,那我已经死过两次了。”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可是,这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于枉死者无益,一定要活着,活着才有翻身的机会。”
“这件事恐怕难以翻案,死罪难逃。”步临渊缓缓摇了摇头。
“那也未必,要想保住你的命,只有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步临渊面露狐疑。
“禁中。”元靖云定定看着他。所谓“禁中”,与尚书台办公的“宫中”不同,意指天子燕寝之地。
“禁中?我如何进得去?”步临渊先是一怔,随即大惊失色,“难道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