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元氏夜宴
“还请王爷留步。”
元承光在舒庆殿门口的台阶上站定,看见拦下他的这个南军军士,是个生面孔。他抬起左手,拍了拍明光甲的腰带,说道:“你看清楚了,我可没带兵器。”
那军士上下打量着他,换了副恭谨的神色,抱拳一礼,说道:“王爷海涵,这样的大日子,卑职不得不仔细些。”
元承光哼了一声,大踏步跨进舒庆殿中。一个小黄门候在门边,朝他揖了一礼,引着他朝席位走去。
殿中灯火通明,布置得金碧辉煌,陛下自然还没到,弘嘉的位子也空着,乐师舞姬都已就位,却没有歌舞,叔伯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传来嗡嗡的低语声。
照老规矩,庆祝太子满月的元氏夜宴,历来只能由宗室的本家男子参加,今年换了女宗主,原本要实行新规,让女眷也有资格入席,可惜……不,这样也好,说不定还免了她们一场无妄之灾。
元承光看着那些叔伯叔公的老面孔,觉得有些心烦,就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席位。
元承光装作不经意间摸了摸冰凉的胸甲,他能够感觉到,藏在胸甲内层的那件东西还在,只是不知道叶羽他们究竟如何了。
“承光哥!在这边!咳咳咳……”
元承光眼头一看,在他原本要入席的位子旁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正撑着桌案剧烈咳嗽着,白皙清秀的面容涨得通红。
这少年身穿一件艾绿色襜褕,才刚入秋就披上了雪白的狐裘,这便是濮南王元舜的世子元开宇。
“喊什么喊?别把嗓子喊哑了。”元承光走到开宇身边,坐在他的榻上,伸手拍着他的后背,“怎么咳得这么厉害,你又病了是不是?”
“我……我才没病,”元开宇抚着胸口,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脸颊的红晕还没有褪下,用小鹿般晶亮的眸子看着他,“就是……就是好久没见着你了。”
元承光收回给他拍背的手,只觉一阵说不出的烦躁。今晚这场夜宴,还不知道会如何凶险,元开宇素来体弱多病,他原想着他或许会因病缺席,这样便能躲过一劫。
元承光看着他,问道:“你老爹出任建州刺史,跑到建州去逍遥快活了,怎么不带你去?”
“我才不去,我不喜欢建州,我要是去了建州,就不能……咳咳咳……”元开宇又捂着嘴轻声咳嗽起来,“不能……咳咳咳……经常见着你……”
元承光一怔,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他心烦意乱,有两三次元开宇送来拜帖,他转过头就忘了,想必都让他白跑一趟。
等等,元承光心头一个激灵,说不定开宇本不该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才硬撑着抱病赴宴?
元承光想到这一层,心情越发焦躁,伸手重重弹了下开宇的额头,说道:“我看你脑子也生病坏掉了。”
“哎哟!我……我怎么了?”元开宇痛得直皱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缠满绷带的右手揉了揉额头。
“你的手怎么受伤了?”元承光随口问道,再次看向弘嘉空着的席位,他环视一圈殿中,仍然没有看见他。
元开宇支支吾吾地答道:“我……那个……”
“嗯?”元承光觉得不对劲,转过头,重新将目光落在开宇的手上。
他仔细一看,元开宇的右手上,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缠着绷带。这下,他明白过来了,有些不耐烦地对元开宇说道:“你是不是又在练习射箭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根本不是这块料,手被弓弦割成这样,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元开宇面露羞赧,将纤细的右手藏进襜褕宽大的袖口中,“我想的是,等我学好了弓箭,就可以跟着你去打猎、去军营,这样一来,你就不会觉得我无聊了。”
“无聊个屁,我什么时候觉得你无聊了?”元承光眉头一皱,觉得他简直呆头呆脑的,又伸出手想要弹他的额头。
元开宇见状,清秀的五官一下皱成一团,露出一脸苦相。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老老实实端坐着,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元承光的手停在他的额前,看到他这副委屈又好笑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便放松了指尖的力道,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戌时正,入——席——”一声宦官独有的尖利嗓音,从殿中传开来,三三两两说着话的人都渐渐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元承光也从榻上起身,坐在了开宇旁边的座位上。
元开宇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怯生生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说道:“承光哥,过几天我能来找你玩儿吗?”
“要来就来,男子汉大丈夫哪儿那么多废话。”
元承光看着他露出孩子气的清澈笑颜,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不管怎么着,今晚只要有我在,你小子不会有事,陛下和太子不会有事,那帮元氏老鬼也不会有事。
正在这时,元承光的余光瞥到一抹白影,转头一看,心中猛然一跳——弘嘉。
元弘嘉身穿一件月白色襜褕,头戴一顶白鹿皮弁,他神色漠然地朝元承光走来,一眼都没有看他,径直坐在他右边的席位上。
元承光的心头略微一松,还以为他不会来了。这样重要的宴会他要是缺席,那未免太可疑了。可是,就算他来了,也并不代表今晚不会出事,他会时刻紧盯着他。
几乎在元弘嘉落座的同时,曹克苍老尖利的声音回荡在舒庆殿宽阔的大殿中:
“皇——上——驾——到——”
元承光与殿中其他人一起叩拜行礼,高呼“万岁”。他微微抬起头,用余光瞥到陛下走到御座前坐下。他先抬起了左手,随即放下,说道:“诸位免礼,家宴不必拘束。”
“谢陛下。”
众人齐呼过后,元承光直起身来,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发觉手心一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竟然渗出了冷汗。
早在今天上午,元承光以敬献贺礼的名义入宫觐见。在他交给曹克转呈陛下的锦盒中,除了一柄玉如意,旁边还放着半块宗主令。
果然,元宁熙见到靖云的信物以后,立刻让曹克秘密召见他。元承光将计划和盘托出,告诉陛下,夜宴前会由叶羽假扮成叶昂,带领数十个伪装的北军入宫,需要陛下派人悄悄打开清化宫的密道,叶羽等人会从密道抵达舒庆殿待命。
如果夜宴生变,陛下即可打开舒庆殿的密道大门,让殿中宗室进入密道避难,而密道中的叶羽等人则出来,以偷带入宫的兵器随机应变。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陛下如果在开宴时抬起左手,这就代表叶羽等人已经顺利进入了密道,有了这支可靠的后援,元承光总算可以安心几分了。
此时,殿中歌舞升平,众人觥筹交错。
开席后不久,元宁熙向曹克使了个眼色,曹克点点头,十来个小黄门两两并行,将舒庆殿的各门次第关上,轻手轻脚地插上门栓。
这一番安排,除了元承光以外,殿中的宗室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还在按着辈分座次轮番向陛下和太子敬酒。
元承光左边坐着开宇,时不时缠着他说话;他的右边坐着的弘嘉,对他视若无睹。
元承光一边应付着开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弘嘉。他注意到,元弘嘉几乎没怎么动桌案前的酒菜,目光时常望着陛下,以及陛下旁边乳母怀中的太子。
“承光哥,这栗子糕好吃,你尝尝。”元开宇朗声说道。
元承光盯着他递到嘴边的淡褐色糕点,闻到一股浓郁回甘的栗子香味。夜宴的酒食是宫中尚食局准备的,有曹克把关应该稳妥,想必元靖云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推测有问题的是南军。
元承光张开嘴,正要一口吞下开宇指间的栗子糕,那抹一直停留在他视野中的白影,蓦地一动。他转头一看,元弘嘉起身离席,避开众人朝南面的偏殿走去。
“你吃吧。”元承光拂开了开宇的手,也站起身,放轻了脚步跟在弘嘉后面。
这时,元承光离弘嘉有数步之遥,跟着他走近了通往偏殿的走廊。
大殿内的歌舞喧嚣渐行渐远,廊上的灯影影绰绰,元承光看着弘嘉俊逸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竟生出了几分怯意。
于是,元承光仿佛给自己壮胆一般,刻意高声问道:“弘嘉,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哪儿,不关你的事。”元弘嘉的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
“那你可就说错了。”元承光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抓住弘嘉的左肩,脚下猛地一扫,弘嘉立刻失去平衡,俯身向前倒下。
元承光一把扯住弘嘉的后领,在他即将落地前稳稳抓住他,再轻轻放在地上,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你!”元弘嘉拼命扭动身子,猛烈挣扎着,“你放开我!”
“你今晚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老实呆着。”元承光用膝盖顶着弘嘉的后背,扯下脖子上的领巾,将他两只手腕牢牢捆住。
元承光站起身来,拉着弘嘉的臂膀,帮他靠坐在殿中的一段雕栏前面,再将他的双手绑在雕栏的栏杆上,凭他的力气,不可能挣脱得开。
元弘嘉恶狠狠瞪着他,眼神像刀子般凌厉,秀丽冷漠的嘴唇上渗出大颗血珠,滑过白皙俊美的下巴,滴落在月白色的衣襟上。
元承光见状,不由得一怔。刚才他分明拿捏着力道,确信没让他的脸磕在地上,嘴巴怎么会流血?这时,他注意到弘嘉的唇上,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齿痕,他才明白过来,是他刚才挣扎时,自己咬破了嘴唇。
果然,弘嘉还是这么讨厌别人碰他。元承光心中不忍,蹲在他面前,伸出指尖想要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元弘嘉皱着眉,扭过脸躲开他的手指,冷冷说道:“元靖云找过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