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莫善于阻
兵法有云:
“以一击十,莫善于厄;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
封峻朝天射出一支鸣镝箭后,随着凄厉的哨声破空而过,两边山上埋伏的两千名一等射手,人人手中三箭搭弓,形成一轮又一轮密集的箭雨,冷酷无情地落在漳鹿谷中两万多名建州骑兵身上。
这个地方,已经到了漳鹿谷的中部,比谷口的位置更加狭窄。
封峻发令后,立刻带着数百人调转马头。这样的宽度,数百人掉头尚且勉强,再加上谷中树木丛生,原本就前后拥堵的建州军,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更加周转不开、挪腾艰难,大多成了山上伏兵的活靶子。
封峻忍着锐痛,将胸口上插着的雕翎箭从两当甲上拔下,箭头上沾了些血迹。裴泰臂力的确惊人,即便他事先在铠甲内穿了锁子甲,强大的贯通力还是将锁子甲的碎片冲击得嵌进皮肉中,震得他跌落坠马。
没想到,这倒无形中帮了他大忙,让裴泰深信他溃败撤退,以此将复仇心切的裴泰,引入了这“以千击万”的狭窄阻地。
按照计划,裴泰这支大军进入漳鹿谷以后,顾良才的后军就已经将谷口封锁,在他们的前后夹击、以及两边山谷的高处压制下,这两万多建州军,如今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要知道,树木丛茂之地,涧谷山阜之地,历来都是骑兵的败地、死地。
此时,一个建州军将校带着一队人马企图突围,踏着无数同伴的尸体,正朝封峻这边驰来,他刚抽箭搭弓,就被封峻一箭射死。在他身后的这队人马,也难逃此宿命,被围堵的陷阵营军士射倒,纷纷中箭坠马,又被后面驰来的同伴踩在蹄下。
一轮又一轮。
封峻手中的黑漆弓箭无虚发,发力时胸前的箭伤传来一阵阵锐痛,伤口洇出的血慢慢浸湿了衣襟。
黑漆弓的弓弦铮铮作响,每弹一声,就有一个敌军命丧黄泉,封峻强迫自己只看敌军的身形,不要去看他们的面貌。
这是封峻效命了十年的建州铁骑,这些曾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战友中,有些人跟他有过节,有些人跟他喝过酒,还有些人跟他关系不错。
昔日的战友,成了如今的敌人,他不想在放弦杀人的一瞬间,辨认出他们是谁。
此情此景中,封峻愤然发现,他又想起了裴修言。当初杀裴修言时,他感受到的那种近乎软弱的刺痛,令他每每一想起来,都有些憎恨自己。
他厌恶这种软弱,也厌恶这种刺痛。
经过那两年的朝夕相处,封峻深知裴修言行事风格狠辣果断,如果当时裴修言处在他的位子,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想清楚这一点后,封峻试着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冷硬——战场上刀枪无眼,两军对垒中,本就应该六亲不认。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不敢辨认自己杀死的人。
封峻看着眼前血光四溅的战场,看着那些死在陷阵营箭下、没有面貌的敌军,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
所谓杀伐之路,必将是一条孤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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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这场漳鹿谷中的围杀,已经进入了尾声。
封峻骑着马,踏过谷中层层叠叠、人马交错的建州军尸体,有些还未断气的,会被清扫战场的陷阵营军士补上一刀。
封峻直视前方,眼中只有一张赤色的主帅大纛。这张代表着军魂的大纛,被随意地扔在地上,人马践踏后显得凌乱脏污,早已没有了“三军司命”的凛然威风。
在它不远处,裴泰靠坐在一匹马尸旁边,身上多处中箭,口鼻有鲜血涌出。
封峻勒着马,缓步轻蹄来到裴泰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败军之帅。
裴泰被喉中的血呛咳了一声,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道:“封峻,你从前在本帅帐下听令,本帅的确小看了你。”
“见识过裴帅统领建州铁骑的手段,我才组建了陷阵营。”
“哈哈哈……真是青出于蓝。”裴泰喉中的血咕噜作响,又呛了一下,“我裴家三父子,倒让你这竖子成名。”
“或许是天命。”封峻冷冷答道。
“对!”裴泰挣扎着坐起来,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截断粮道、以逸待劳、引忿兵、入阻地,这是天要亡我!”
封峻冷笑一声,镇定地拔出了腰刀,说道:“亡你的不是天,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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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鹿坪的旷野上,一个骑在马上的将校,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在他的身后,七万建州车步兵正加紧步伐,朝广淳的方向推进。主力骑兵遭到陷阵营偷袭的事,他们早已得到了消息。
就在刚才,一个斥候回报,说陷阵营朝这边袭来。
这将校觉得有些奇怪,陷阵营总共就六千兵力,前面偷袭三万骑兵,后面又来打七万车步兵,难道是分兵两路?
不过,陷阵营就这点子人,要是再分兵,那可就太蠢了。
他正想着,听到前方传来由远至近的马蹄声,视野中扬起阵阵尘土,来了!
他立刻命人将陷阵营来袭的消息,传到后面的军中,让兵士布阵迎敌。所谓的阵型,自然就是建州军引以为傲的“空心军阵”。
这种阵型历来都是建州车步兵的杀手锏,专门用来克制胡夏骑兵用的,对付这区区几千人的陷阵营,那当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这次由于是急行军,原本应该是重步兵装备的兵士,都没有穿甲,也没有持盾,只能用手中的长枪布阵,大大降低了这个阵型的防御力,在遭到骑兵冲击的时候,恐怕要吃点亏。
当然也不必担心,七万车步兵,光在人数上就是压倒性优势,更重要的是,等前方骑兵主力结束了战斗,必然会回军驰援车步兵,到时候陷阵营背腹受敌,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光线不太亮了。
这将校眯着眼,凝神看着渐渐逼近的敌军,突然心生疑惑。他分辨出来了,在敌军的队伍中,飘着的正是建州军的主帅大纛!
“娘的,斥候眼瞎了吗!”这将校忿忿骂道,这分明是回援的己方骑兵主力,哪是什么陷阵营。
他转过身,看到后面已经逐渐结成的无数个空心军阵,一想到自己刚才的误报,正在发着愁,后背猛然一痛——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后背。
不仅是他,无数前军的兵士,都倒在了第一轮箭雨中。
这将校坠马后跌落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疾驰而来的骑兵。他忍着痛,努力想要看清那张主帅大纛。
没错!正是那张高一丈九尺、旗身长三尺的赤色主帅大纛,任何一个建州军都绝不可能看错,他甚至辨认出了旗面上的“三军司命”四个字。
举大纛的人怎么来到了队伍的最前端?裴帅呢?他脑子糊涂起来。
他看着已经近至眼前的来军,突然感到一阵寒彻骨髓的恐惧!
一个杀气腾腾的独眼将领一马当先,他的马鞍上竖捆着建州军的主帅大纛,“三军司命”几个金线大字旁边,赫然挂着裴泰的人头。
此情此景,昭告着两件事——建州军三万骑兵主力全灭,主帅裴泰阵亡。
士气在一瞬间崩溃了。
漳鹿坪的这片夕阳,成了七万建州军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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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鹿之战后的第三天,围困顺辽的十万建州军,收到了那张挂着裴泰人头的主帅大纛。从漳鹿陆续逃来的残兵败将,也将战场上地狱般的景象,散布得人尽皆知。
区区六千人的陷阵营,竟然让裴帅亲率的十万建州精锐全军覆没?!这是什么样的神兵鬼将?
恐惧像一张密密的网,死死缠住每一个建州军的心头。
就在这个时候,封峻的亲笔信送到了营中。他的意思很简单,限建州军五日内归降朝廷,只问罪副帅裴华,其余人等概不追究。如果不降,形同漳鹿。
信一到,军心就彻底散了。
此时,军中粮草已经供应不继,每天都有大量兵士趁夜叛逃。更可怕的是,在还没有叛逃的人中,开始心照不宣地酝酿着一种阴诡的气氛。
建州军留守顺辽的副帅裴华,是裴泰的堂弟。除此之外,军中的高级将领,有一半都跟裴家沾亲带故。
裴华当然义愤填膺地主战,坚决不降,名义上是为堂兄裴泰报仇,其实,上至将官、下至兵卒,人人都心知肚明:
裴泰死了,裴修言也死了,建州军的兵权自然就落在了裴华手上。他不战必死,一战尚有机会大权在握,就为这一点,他当然要拿十万建州军的性命,来孤注一掷搏一把。
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在已经离心离德的十万将士中,能打得响吗?
就在封峻的信送达后的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几个建州军兵士来到顺辽城门外,向守城兵士喊话,指名要见镇西将军。
他们进城以后,在军帐中见到了元承光,随即呈上了一个木盒,里面装着的,正是副帅裴华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