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河万里
封峻看到元承光这样的眼神,立刻想起来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承光跟他比试弓术,当他瞄准承光出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表明他的决心。
封峻心口猛然一紧,对身旁的亲兵说道:“牵一匹马来。”
元承光眉梢眼底的神采,似乎黯淡了几分,说道:“姐夫……”
封峻看着他说道:“你要是不肯降,我可以放你走。”
元承光伸手擦掉嘴角渗出的血迹,说道:“来的时候,是十万人,现在,难道就让我一个人回去?如果是在几年前,我大概会找很多理由……”
封峻有些急了,皱眉看着他,说道:“承光,你还很年轻,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那他们呢?”元承光杵着白雕弓直起身来,将目光扫过夜幕沉沉的战场,“他们大多也很年轻,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时,亲兵牵来了一匹白马,封峻正要继续劝服,却见元承光再次对他摇了摇头,嘴唇抿得更紧,眼中竟有了几分恳求之意。
这下,封峻明白了,他在求他不要说。
他已经拼尽了全力,却仍然败了。他所期盼的,是封峻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对手,不要让他降,更不要让他逃。如果从他口中听到这些,就是对他奋力死战的莫大侮辱。
封峻不由得心乱如麻、左右为难。
元承光撑着白雕弓,勉强站直了身体,伸手摸向箭壶。可惜,箭壶已经空了。
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伸手紧握住插在大腿上的箭,用力往外拔。箭簇上的倒钩挑破他血肉,痛得他咬紧了牙关,闷哼出声。
“承光!”封峻再也忍不住,疾呼了一声。
元承光拔箭的手略微一停,在胸膛剧烈起伏中看了他一眼,又一鼓作气用力握着箭杆。剧痛让他站立不稳,不得不单膝跪地,他像困兽般发出一声低吼,终于拔出了腿上的箭。
这下,封峻完全明白了,元承光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握紧手中的黑漆弓,无比痛惜地看着元承光,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元承光喘着粗气,中箭的右腿不能受力,他手里撑着白雕弓,摇摇晃晃站起身。
封峻骤然紧咬了牙关,从腰间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拿在手中,眉头紧皱看着他。
元承光看着他咧嘴一笑,一股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眼中的神采燃得更加炽烈。他颤抖着手,举起被鲜血染红的白雕弓,将那支从腿上拔出的箭,缓缓搭弓扣弦,摇摇晃晃瞄准了他。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箭!”封峻高声喝住身边戒备的将士,自己将取出的雕翎箭引弓拉满,瞄准了元承光。
封峻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他的那个下午,他们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是因为骨子里他们都是同一种人——宁可死,也不退。
砰!
白雕弓的弦断了,浸满血的箭歪歪斜斜坠落在封峻的马前。
黑漆弓满弓放弦,雕翎箭呼啸着划破夜风,以迅雷之势刺穿了元承光的颈脉。他身子猛地一颤,向后重重倒了下去。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步履沉重地走向他。他来到他的面前,低头凝视着他沾满血污的年轻面孔,慢慢蹲在他的身边。
元承光剧烈呛咳着,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鲜血从他脖子和口鼻中喷涌而出。
封峻心如刀绞,握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要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元承光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细长眼睛,半睁着看向黛色的夜空,眸子渐渐黯淡无光。他口中的呛咳停止了,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脸上痛苦的神色慢慢消失了,变成一种孩童般清澈天真的神情,他终于解脱了。
封峻颤抖着伸出手,覆在他沾血的眼皮上,为他闭上了眼睛。他抬起头看向夜空,那是承光临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他想到了什么?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只知道,自己想起的,是他们在松岭坡上夜醉的那一晚,那时,也是这样繁星闪烁的朗朗天幕。
封峻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嘶哑地说道:“为镇北大将军收尸,连同他的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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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八日,郁阳的夜色,清冷微凉。
元靖云狠狠抽着马鞭,骑马驰过街市。她紧紧咬住牙关,伸出袖子擦掉不时涌出的滚滚热泪,以免模糊视线,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策马前行。
很快,元靖云来到了临安王府,门口高悬的素色灯笼和白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翻身下马的时候,腿脚竟然一软。她还没完全站稳,便踉跄着扑进门去,跌跌撞撞朝正厅奔去。
元靖云来到正厅门口,刚要推门进去,身子猛地一僵,全身血脉仿佛凝固般一般,让她动弹不得——
她突然意识到,此刻她闻到的这种奇怪气味,是尸体开始腐败时散发的淡淡尸臭。
从她接到丧讯开始,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到,承光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元靖云双手紧靠在胸前,为了克制住身体的剧烈颤抖,她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留下紫红的甲印。
终于,她鼓起了勇气,伸手轻轻推开正厅的雕花木门。
尸臭变得更浓了,房中光线不太亮,只点着一盏灯烛。她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承光静静卧在房间中央的床榻上。
元靖云轻手轻脚地走近他,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她伸手抹去泪水,这才看清了——在他的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她的心猛然一颤,一下屏住了呼吸,胸口仿佛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腿脚发软,一下跪坐在他旁边,不禁泪如泉涌,大滴大滴落在衣襟上、裙摆上。
元靖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沾着血污的面孔。
指尖传来冰冷僵硬的触感,惊得她打了一个寒战,像被冻伤一般快速收回了手,紧紧放在胸前,压抑着她承受不住的悲痛。
元靖云在灯盏温暖的光芒中,凝神注视着他。
他脸色青灰,脸颊和额头有些没擦干净的暗褐血渍,那双总是神采飞扬、带着笑意的细长眼睛,此时紧紧闭着,就像睡着了一般。
那张他当做宝贝似的白雕弓,已经断了弦,紧靠在他身侧。他那身明光甲,被血污染得变了颜色,前胸、腹部和腿上的伤口,显得狰狞而残酷。
元靖云的嘴唇微微颤抖,喉中呜咽了一下,却没有哭出声来,滚烫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不,不要哭,这样就看不见他了。
元靖云伸出手,用袖子细细擦去泪水,直到视线变得清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他脖子的半截羽箭上。
箭?!
一个名字像利刃般划过她的心,痛得她又是一颤。
元靖云膝行向前,坐得离他更近一些,伸出右手,握住了插在他脖子上的那半截断箭。她试着拔了一下,仿佛害怕弄疼他,所以没用多少力气,箭杆纹丝不动。
他不会再觉得疼了。永远不会。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双手紧握住箭杆,用尽力气往上一拔。她的掌心,感到箭杆传来擦过血肉的轻微涩感,一想到这是承光的血肉,她的动作一僵,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几乎又要消失殆尽,她咬着牙、狠下心,一把拔出了断箭。
就在这时,元靖云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发髻被人狠狠抓住,往后用力一扯,头皮一下痛得发麻。
元靖云心下一惊,看见一只手向她挥来,结结实实扇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左边脸烫得像火烧一样,口鼻中有了腥甜的味道。
紧接着,第二个耳光毫不留情地落下来,扇得她晕头转向,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元靖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倒在地上,戚澜抓着她的衣襟,一双杏眼红肿不堪,布满血丝,正恶狠狠瞪着她,吼道:
“你还敢来?!”
戚澜凄厉的吼声回荡在厅中,她的右手高高扬起,眼看着又要扇到她的脸上。
元靖云无限悲悯地看着她,任由口鼻中流出温热的鲜血,慢慢淌过脸颊。
“你为什么不把宗主令让给元舜?他——”戚澜的手一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喉管中传来古怪的抽气声。她肩膀颤抖得厉害,不得不松开元靖云的衣襟,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捂住口鼻,一丝淡红的血迹从她指间渗出。
元靖云挣扎着坐起身来,心头一凉,朝她慢慢伸出手,颤声说道:“阿澜,你的病……”
“滚……滚开!”戚澜一把推开她,抚住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对她怒目而视,“元舜手上有建州军,有他在承光就不会死!”
元靖云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就算我让六叔当宗主,他也不会南下勤王——”
“你还敢狡辩!”戚澜急声打断她,扑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踉跄着拖拽到承光的尸体前,“你说,你当着承光的面,敢说你从来不知道封峻要反。”
元靖云怔怔看着承光青灰色的年轻面庞,目光落在他颈部暗褐色的箭伤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戚澜拽着她的衣襟用力摇晃,怒道:“你说啊!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会不知道他要反?”
对,我不知道。
“你当初放他走,就没想到有一天会害死承光?”
对,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这么狠心,竟然会对承光痛下杀手,这是我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元靖云伸出手,将戚澜拽着她衣襟的手掰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承光头侧的床榻边,捡起刚才拔出的那支断箭,在灯盏的暖光下,她凝神细细看着——
这支箭杆上,粘腻的黑血已经干透了,遮盖了原本的木色,却掩盖不住雕翎下方、用刀刻上的一个“封”字。
元靖云转头看向门外清冷的夜色,微凉的晚风裹挟着淡淡的尸臭,轻轻拂过她肿得发烫的脸颊,鼻中温热的血点点滴落在衣襟上。
她手中紧握着断箭,用指甲死死抠住雕翎下方的那个“封”字,看向抱着承光痛哭的戚澜,对她郑重许诺:
“我答应你,十日之内,我必杀封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