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雨欲来
正月初七,约莫辰时正,元靖云入宫觐见。
将雪未雪的阴冷天色,给这座皇宫笼上了一层阴郁的氛围。她骑马来到千秋门,之前裴捷飞抢夺武库失败后,戚太尉当场将他革职收监,眼前这个身穿三品铠甲镇守宫门的将领,她并不认识。
“卑职戚泽参见公主。”那将领朝她抱拳一礼,年约三十上下,眉眼肃穆威严。
果然,姓戚的。
戚太尉如约得了南军,第一时间就将卫尉换成了自家人。相信要不了多久,执掌各宫门的南军将领,但凡与裴家牵扯过深的,要么接受拉拢,要么遭到清洗。
“今后恢复元氏祖制,皇室宗族到万春门下马。”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戚泽。
“是。”戚泽抱拳一礼,站到一边,让出了宫门的入口。
她轻抖马缰,骑着马穿过千秋门的门洞,朝万春门泰然而去。她回想起一年半以前那次入宫的境遇,不禁感慨万千。
她来到太极殿,曹克引着她步入内殿,元宁熙穿着常服,端坐在殿中,姿容清隽,面带几分疲惫。
“你陪二哥用早膳吧。”他对她一笑。
她叩拜一礼,入了席。宫女将一碗刚出锅的蒸羊放到她面前的食案上,从一只小碗中舀起一勺滚烫的杏仁酪,淋在蒸羊上面,这盏蒸杏酪羊便是主菜。
第二份是金玉羹,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中,漂浮着栗子片和山药片,搭配出金玉的色泽。另两个小碟中放着甜品,一个是奶香浓郁的滴酥鲍螺,一个是清甜爽口的蜜煎金橘。
食案上的饮食散发着诱人香气,没想到,她从前爱吃的东西,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心中骤然一寒,六年前的那一天,大哥去他的惠平王府赴宴,他也准备了大哥喜欢的酒食吗……
她端坐着发怔,没有举箸。
“怎么不吃?”元宁熙夹起一口杏酪羊肉,正要放进嘴里,却突然看向她,神情苦涩,“放心吧,没毒。”
她看着他,心中微微一痛。他总是可以猜到她在想什么,就像小时候一样。
她舀起一勺金玉羹,慢慢喝了一口,甘爽的栗子味配上羊脂清香,顺滑入喉,温暖脾胃。
她的余光注意到,他朝一旁侍奉的曹克挥了挥手,曹克领着殿中侍膳的宫女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雕花木门。
“阿云,你知道矫诏是死罪吗?”
“知道。”她放下汤勺,定定看着他,“可我也知道,陛下一定不会揭穿我。”
元宁熙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见他这个样子,心仿佛被一下揪住了——这个表情,她曾经见过无数次:在她摔坏他心爱的茶杯时,在她缠着他带她出宫时……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陛下”,而是“二哥”。
密诏的确是她伪造的,戚荣卓为官多年,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他需要这个借口,以便师出有名。
倘若金川门之变失败,戚荣卓便可声称被她的假密诏蒙骗,将全部罪名推给她。而这一点,是她与戚荣卓心照不宣的,算是她拉拢他的一个筹码。
另一方面,裴庆没有深究密诏,是因为木已成舟,他受制于戚荣卓占着郁阳,而非受制于密诏,密诏的真伪倒无足重轻了。
她心一软,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当时裴家执掌南军,倘若我进宫向陛下讨要密诏,一旦泄露,便万劫不复。”
他似乎觉察到她这种久违的亲近,眉眼间隐隐印着欣喜,对她温柔一笑:“是该保护好你自己。”
她听他这么说,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这般大胆行事,分明也将他置于毫无防备的险地,他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只字不提,反而记挂着她的安危。
她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怨怼竟摇摇欲坠,再这样下去,只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缴械投降。
她猛地起身,朝元宁熙叩拜告退,像在逃避什么一般,匆匆走出了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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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靖云穿过太和殿广场,来到中书监。她站在门口,十来个身穿中书舍人服饰、头戴貂蝉冠的宦官进进出出,她很快找到了步临渊。
步临渊受宫刑的伤,已经在暖和的蚕室养好了,前不久开始如常行走,如今已经逐渐熟悉中书监的日常文书事务了。
元靖云定定看着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他光洁的下巴,也逼迫自己在听到他变得尖细的声音时,保持神色如常,以免刺伤他的自尊心。
“公主。”步临渊朝她俯首一礼。
“你的妻女,我已经安葬在城郊墓园。”元靖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美的刺绣荷包,递给他,“我自作主张,剪下了她们的遗发,留给你作个念想。”
步临渊一怔,接过来的时候,手在轻微发抖,几乎难以解开荷包口的丝绳,好不容易打开,将袋中两股细线扎着的头发轻轻倒在掌心,凝神细细看着。
“红绳拴的,是你妻子的头发,粉绳是你女儿的。”元靖云说道。
步临渊一直沉默着,看了许久才放回袋中,将荷包小心翼翼揣在怀里。他抬起头来,眼圈有些发红,又俯身对元靖云一礼,说道:“公主有心了。”
“你我不必多礼,我答应过你,这个仇我替你记着。”
“下一步,公主有何打算?”
“裴庆辞去了丞相之位,目前相位空缺,元弘嘉失掉了裴庆这个靠山,必然要把一部分相权争抢到尚书台。现在各部府衙上行的奏报,都不走丞相府,直接递交到尚书台,原则上并没有违背朝廷规制,我们暂时动不了他。不过,就像我们之前谋划的,你在中书监起草诏书,把控着诏书下放的关口,同样分走了一部分相权,形成克制尚书台的力量,你在中书监起草诏书,还盼望你妥善利用这一点。”
“是。”步临渊顿了一顿,“不知眼下哪些事务要拟进诏书?”
“两件事,一是封峻官复原职,重组陷阵营,由国库拨付军费,招募流民扩充至三倍兵员。二是朔北太守赵广贪墨军资,革职查办,将刘坚调任为新的朔北太守。”
“这个刘坚是谁?”
“他原先是戚太尉的旧部。”
“是。另有一事,中书令曹克,此人值得信任吗?”
“在陛下年幼时,他就开始服侍陛下,很是忠心。之前将你调到中书监,此人出力不少,应该可以信任,只不过除了一件事。”元靖云眉头轻蹙。
“是公主之前让我查的那件事吗?”
“对,我不知道曹克有没有牵涉进来,你查的时候,还是要防着他的耳目。”
“是。若没有别的事,那……”步临渊骤然止住话头。
元靖云暗自叹息一声。从前他在尚书台为官,在她面前谦称“属下”或“卑职”,而在禁中,无论官职大小,都只有一个让清高读书人羞于启齿的称谓。她又怎么会不懂呢?可她甚至不能表露出丝毫怜悯,免得加重他的难堪,
“那……奴才告退了。”步临渊低头一揖,没有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元靖云对他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走进了中书监,便朝万春门走去。她转过承明殿的回廊,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元靖云,你给我站住。”
元靖云转头一看,裴文仪袅袅娉娉朝她走来。她穿妃色缎面水纹袿衣,外面披着狐裘帔风,云鬓里插着赤金镶珠花步摇,眉眼锐利,红唇边挂着一抹轻笑。
“见了本宫,还不行礼?”裴文仪走到她面前,眉尖一挑。
“有何贵干?”元靖云没有按照礼制向她行礼,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金川门之变,你罢免了我叔父,不过侥幸而已,我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父亲,可没我叔父那么好说话。”
“我与裴大将军无话可说,”元靖云朝裴文仪走近一步,紧盯着她的眼睛,“倒是你。”
“我怎么了?”裴文仪对她嘲讽一笑。
元靖云盯着裴文仪,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锐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手掌,冷冷说道:“欠我的,我必定讨回来。”
“只怕你自身难保,”裴文仪冷哼一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元靖云不再理会她,转身朝万春门走去,心中明白,裴家的猛烈反击要开始了。
此时,郁阳的天色愈发昏沉,有山雨欲来的气氛,仿佛预见了尸山血海、白骨累累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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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暖,原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愉快时节,可整个郁阳城,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却是一片愁云惨淡——裴泰起兵了。
按照师出有名的惯例,裴泰打的旗号是“清君侧、除女祸”,集结了三十万建州军,兵锋直指郁阳。
所谓“女祸”,自然就是元靖云,裴泰以大将军、建州刺史的名义,亲笔上奏疏给皇帝,同时也向天下昭告了元靖云的十大罪状,诸如“佞邪谗贼、威福自由、敢肆狂逆、女辈误国”等等,在奏疏的最后,裴泰点明了他的要求——请诛元靖云,见其人头,即刻退兵。
面对裴泰这般狂妄的要求,郁阳朝野大多惊惧悚然。朝中原先裴家的党羽,纷纷上奏,一时间但凡朝议,都是一片请杀之声。
皇帝和临安王自然反对,可实在苦于这般危局,之前对裴家百般纵容忍让,就是为了安抚裴泰手中的这一支劲旅。
正月金川门之变时,裴庆暂时让出相位,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笃定只要背后有三十万建州军,那无论是戚荣卓还是元靖云,都翻不了身。
不止是裴庆,裴氏一党叱咤官场数十年,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最大的原因便是兵力的巨大悬殊。
元家王室可以动用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数万,除去各州戍防的常驻军队,真正能够调用勤王的兵力更少,可谓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裴庆的估算本没有错,他错就错在没有料到,世上确实有这样蚍蜉撼树、明知不可为偏要逆天而行的女流之辈。更麻烦的是,有这般胆量的人,不只她一个。
金川门之变以后,封峻在朔北重新集结陷阵营,调回之前拆分到朔北军中的兵员,在此基础上,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陷阵营急速扩充到六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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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七日,封峻到郁阳参与平定叛军的军议,急着回朔北统领陷阵营奔赴前线。等到临行前,他才好不容易抽出一点闲暇,去公主府与她道别。
此时,这个裴大将军口中“敢肆狂逆”的女人,正站在自家府上的前庭中,懒洋洋地晒着初春温暖的阳光。
“历来宗室犯了死罪,要么赐毒,要么赐白绫,就是为了留个全尸,保住皇家颜面。”元靖云微微扬着头,惬意地眯着眼睛,任由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脸上,“裴泰却要将我枭首,可见真是恨毒了我。”
封峻骑在马上,听她这般自嘲,只是皱眉看着她。
他身上穿戴的四品武将铠甲,与他“奋威将军”的名号正匹配,业已失明的左眼上,绑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正压住左额上那条斜穿眉角的伤疤。
“当初你找我结盟,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吧。”封峻的语气,可没有她这么轻松。
“裴泰手握重兵,不可能坐以待毙。”
“再多些时间,陷阵营会准备得更充分。”
“既然早晚都有这一天,早来总比晚来好。”
“除了建州军,昌州那边立场不明,要是辛德义助裴泰,就是背腹受敌。”
“我觉得不会,”元靖云看着他一笑,“昌州与建州时战时和,关系没那么好,你就放心吧。”
“但愿如此。”封峻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我这颗头保不保得住,可就全仰赖将军了。”元靖云仰起脸,在和煦的阳光中对他嫣然一笑。
封峻听她这般打趣,心中一窒,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如果他挡不住这三十万大军,等到裴泰兵临郁阳城下,她便只能枭首谢罪,绝无活路。
不,他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他眉头紧皱,凝神注视着她,郑重说道:
“有我在,你一定没事。”
元靖云仰头望着他,显然明白了这话的份量,他这一诺,便是表明了他宁可死,也要护她周全。
她注视着他的目光中,隐隐有柔情闪动,随后,她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封峻最后深望了她一眼,转身扬鞭策马,朝城外驰去。
过了许久,她还怔怔看着他走远的方向,直到婢女前来禀告:
“公主,您的行装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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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峻没有像往常那样走金川门出城,而是走的上西门,出城后直奔北军的营地而去。
他到了北军辕门外,按照之前的约定,站着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元承光从营中朝他快步走来,远远挥手叫他:“姐夫!”
封峻看着元承光身上穿戴整齐的北军校尉铠甲,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能吃能喝能动弹,你就放心吧!”元承光冲他咧嘴一笑。
“这次你带北军守顺辽,千万要守住。”
“知道啦,军议时我可没打瞌睡。”
“顺辽是建州到郁阳的门户,”封峻严肃地看着他,“你要是守住了,我还能放手一搏;你要是守不住,咱们必败无疑。”
“建州军有三十万啊……”元承光不由得哀叹一声,“顺辽当真守得住吗?”
“就算守不住也要守。”
“那……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元承光脸色有些发苦。
“守到咱们赢为止。”
元承光开始还有些发懵,那股混不吝的倔劲儿却上来了,他挠了挠头,眼中又恢复了往常的神采,对他咧嘴一笑,说道:
“我听姐夫的,肯定让顺辽成铁板一块,裴泰那老狗硬来啃,就崩掉他满嘴大牙。”
“还有,切记不要出城迎敌,还要严防城中的内奸和密探。”
“行,我记住了。”
封峻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凝神思忖着,没有说话。
“怎么了?”元承光对他一笑。
“没什么,”封峻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瞒着他。他伸手拍了拍元承光的肩膀,郑重说道:“我相信你。”
封峻打定主意后,便翻身上马,往朔北的陷阵营驰去。或许,元承光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到时候也能谅解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