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唐鸢竟是一个字也看不到心里去。
道什么道?名什么名?她混混沌沌,只觉得这些字符都认识,只是排列在一起,就怎么也组不成完整的句子。
是常无欲还是常有欲?观妙还是观徼?她又不记得了,明明上一刻刚把这句话反复看了三遍,可转瞬间,它们就从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心就是静不下来,无论她这样努力地想把注意力转移到书上,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的蹦出些画面来,血腥的,残暴的,悲痛的,温情的……
与往日不同,这次的梦境像是刻在了她脑子里一般,一帧帧,一幕幕,都十分清晰,她甚至记得自己是如何空门大开,冲进对手的怀中,记得自己生生扭断肩臂时的痛处。
太鲜明,太深刻了,就像是她藏在记忆深处,深埋在潜意识里的那段最为刻骨铭心的经历。
可她是唐鸢啊,是大邺高贵的平宁郡主,是邕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会在猎场一样的地方,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搏命?
又或许她根本不是唐鸢。想起那片灼灼的火海,在那里面,她撕心裂肺哭喊着唤作“爹爹”,“娘亲”的人,不是邕王,却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不可能!
她迅速否认了这个可能性,仿佛慢一秒,这个想法就会成了真。
这究竟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早已忘却的真实?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童年,可这是属于唐鸢的身体,她又如何能知晓十岁以前的经历。
她想找人去询问一番,可泱泱帝都,上哪里去寻一个对自己如此知根知底的人啊……
对了,香儿!
她一拍脑袋,香儿自幼便伴在自己左右,定知晓自己的底细。
没错,等明儿天亮了,就去找香儿问问,她一定知道!
唐鸢心乱如麻,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却恨不得将这团浆糊挖出来,扔在一旁,再不去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
读书不成,那就抄书!
说干就干,唐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鞋也不穿,只着净袜,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书桌前,就着未干的墨汁,像握钢笔一样握着一支纤细小巧的狼毫,随意抽了张未着墨迹的纸便伏案誊抄了起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什么意思?看不懂,但要硬着头皮抄下去。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管他有欲无欲,我只想要让这颗怦怦乱跳的心静下来,让这快要爆炸的头脑冷静下来。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要说这世事无常,人之命运可谓玄之又玄。倘若尚在前世,有人告诉她,自己有朝一日会魂穿到自己笔下的人物身上,进入这本她早已撂在脑后多年的小说之中,恐怕她不仅不会相信,还会顺手一个举报,讲这个胡言乱语的诈骗犯,亦或是神经病关进黑名单里。
可谁又能想到,她现在变成了唐鸢,并且改变了前期剧情,同方世爻相爱相恋了呢。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说得何其容易。无为之事,不言之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无为而治,无为而治……要如何才可不为,如何才可置身事外,任时间洪流莽莽而逝,任命运的巨轮走到尽头……
要如何“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她不居功,不矜傲,可她从来都害怕失去。害怕失去平静的生活,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性命,现在还害怕……失去方世爻。
窗外的天已一片漆黑,只余几点疏星落在梢头,恍若梦境,恍如隔世。
流淌的夜色吞没了一切声息,静悄悄,如同沉沉湖泊深处的平波深流,照出一片鸦青色的虚影,夜已深,方世爻还未归来。
唐鸢心里惴惴,以往的她歇得早,从不知晓他一般何时归,原来竟这么迟……
她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想到自己每日清早睁开眼,身旁的位置早已凉透。他一日能睡的时间竟不到四个小时。
手底下还在写写画画,但她早就从那上面移了神,脑子里填满了另一人。他如今在做什么?可曾用过晚膳?夜里寒凉,他是否乖乖披了大氅,守在炉火前?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已开始操心起他的日常,从吃穿用度到公差案子,忽然有些懊恼,自己原本可以替他分担一些压力,却要因为避嫌而待在家中,百无聊赖,胡思乱想。
若她未曾同北朔接触过会怎样?若她大婚那日没有对方世爻下毒会怎样?若她不是唐鸢又会怎样?若她……
方世爻回来时已是后半夜,正是天明之前最黑沉的时候。他轻手轻脚推开门,一眼便瞧见了床帏拉起,床榻上空空荡荡,竟无一人。
他的心“咯噔”一下漏了一拍,紧接着被一只手紧紧攫住,就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疾步走到榻前,被子还是凌乱的,上面曾睡着的人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让床榻摸起来不至于太冰凉。
他一下子如坠冰窖,整个身子冷得如同窗外的寒霜,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他不愿相信的可能,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细小的窟窿之上。
“长——”方世爻猛地转身,迈步就要去唤长风,忽然想到长风已经被他派往历程,可这一转身,就毫无征兆地看见了那个一身单一衣伏在案上的身影。
他的一整颗心忽然就落下了。
方才的惊愕,犹疑,急迫,还有隐隐的愤怒……仿若都从未存在过,他放缓了气息,无声无息地靠近她,生怕将沉睡中的人儿惊醒。
那只纤瘦的手里还握着一支笔,落在纸上,洇开了一大片墨迹。他轻轻将笔取走,把那一摊皱巴巴压在她身下的纸抽了出来,不由哑然失笑。
密密麻麻的字迹,是《道德经》,她的字规整,看得出十分用心,但却横不平竖不直,不成章法,倒像她的性子一般不羁。
方世爻一页页看,只见她的字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潦草,隐隐有了心不在焉的困盹样子。他唇边不由得笑意潋然,抽出最后一张,最新写的字。
唇边的笑容忽然间凝固住了。
上面歪歪扭扭的,全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