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梅簪
“她不懂北朔语。”方世爻说道。
这下该轮到霍巷惊讶了。
“王妃娘娘不是一直在漠北生活的吗,还同北朔打过仗,怎么会不懂北朔语呢?”
方世爻瞥了他一眼:“两军交战,还要用对方的语言先问候一番不成?”
霍巷千算万算,就连方世爻恼怒他时会说的话都想出来了,可就是没料想到唐鸢她不懂北朔语。
但他这话倒是给方世爻提了个醒,从漠北来的人,可不止唐鸢一个。
***
方世爻这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回主动约安阳见面。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并且把地点定在了观海楼,他还以为会是墨香居之类的地方。
他从日头斜照一直等到天黑,安阳才姗姗来迟,来人一身梅花暗绣白锦袍,乌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一挽,倒是有几分超脱世俗的味道。
若不是那脸上的讥讽意味太盛的话。
安阳闲庭信步一般走来,没管方世爻提前斟好的茶,自顾自地拎起茶壶,头一仰,灌了个痛快。
“是何等的大事,能让宁王殿下纡尊降贵请我前来?”
方世爻不理会她话中的刺,顾左右而言他:“皇姊过的潇洒,本王这个做弟弟的看着羡慕。”
“羡慕我什么?”安阳笑得顽劣,“是羡慕我能日日寻花问柳,还是羡慕我不为虚名所累?”
“不尽然,”方世爻敲了敲桌子,“上酒。”
“好嘞!”小二赶忙去拿早就备好的佳酿,丝毫不敢怠慢了这两尊大神。
安阳的反应不大,方世爻不说,她也懒得问,仿佛两人真的只是来喝酒的。她接过小二递过的酒壶,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杯,仰头饮尽:“啧,这酒不如上回来时的醇啊,怎么回事?”
一旁小二吓得直打哆嗦,生怕得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贵人,万一他一个不留神,别说饭碗了,就连脑袋都得掉了。
方世爻浅抿一口,知道安阳是在找茬,淡淡说道:“去取最好的酒来。”
小二一溜烟儿跑了,这就是最好的酒了,他只能跑去找蔡赟给自己解围。
安阳兀自吃着小菜,既然是方世爻请客,那她也乐得占他这个便宜。方世爻由着她吃,等她餍足了,含了口茶解腻,这才开口说起了正事:“我想借你手底下一人用用。”
“谁?”安阳目光懒散又透着精明,“那我得看看你这一顿饭,配不配得上这人的身价。”
“裴晟。”他单刀直入。
安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她道:“可我听说你们不太对付啊,难不成……”她眉梢一勾,“你打算公报私仇,为难他一番?”
“你多虑了,”方世爻否认,脸上无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是公事,仅此而已。”
“哦?什么事需要用我一个江湖客卿,说来听听?”
方世爻面不改色,道:“他从漠北而来,懂北朔语,审细作时用得上。”
“嘁,瞎掰,”安阳撇撇嘴,“你那王妃不也是从北朔来得,犯得上为了个对头让你拉下脸来跟我在这儿扮相?”
方世爻酒杯停顿:“她不方便。”
安阳目光一滞,蓦地变了脸色,脸黑了一半儿,又变,拧出了一个别扭的笑意,蹙着眉,沉着眼,嘴角却挑得高,忍不住将杯子掼到了桌子上,方世爻一惊,不知她为何做这么大反应,问道:“如何?”
安阳脱口而出却是质询:“你怎知她不方便?”
方世爻一头雾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她进皇城司不方便,入大牢不方便,当着几方官员的面审犯人也是不方便。唐鸢不懂北朔语这事儿是他胡诌来诓霍巷的,没想到会歪打正着。唐鸢同北朔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会听不懂,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再让她一同涉险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阳的反应让他感到奇怪,总觉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儿发生在两人身上过。
“我笑你看不清,”安阳冷哼一声,“笑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方世爻皱眉,不晓得她又忽然发什么疯。安阳却是叫他一无所知的态度给惹恼了,终于忍不住呛出了声:“你又是在瞒着她吧?细作是她抓的,她为了替你抓这几个人冒着险受着伤,还中了毒,你那几个不中用的人全顾着拖她后腿了,能抓到人你就该给她三跪九叩行个大礼!不中用的东西,遇事让自己夫人做先锋,事成了就将人藏在家里,是怕她盖了你的风头还是抢了你的功劳?”
方世爻叫这一连串的质问唬得一愣一愣的,第一反应是她居然中了毒?他强压下心头的担忧,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好到可以让安阳护短了?
“并非如此,”他讷讷道,“我是怕有人会因此而盯上她,让她陷入险境。”
“她不露面就不会叫人盯上了吗?”安阳讥讽道,“平宁郡主的名头,你宁王的王妃,这几重身份还不够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如今她带兵擒贼一事都传开了,你叫她藏着,那不是护她的短,那是折她的剑。她骑的是祁山下的骏马,提的是四五斤重的圆月弯刀,”安阳扯动嘴角,“你把她藏在家里,你跟我说是为了她好?”
方世爻心头一阵,齿尖一瞬发酸,见安阳虬颈一甩,那柄木簪“吧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她不管,只冲方世爻发狠:“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自己,从小便是,如今依旧是。你自以为隐忍,处处谨小慎微,将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实际上呢?最后得利的还是你自己!对我如此,对平宁如此,对别人亦是如此。”
语罢,她像是终于痛快了,又粗又重地舒了一口气,两手胡乱拢了拢长发,拾起那根簪子挽了上去。
方世爻将那一通怨气挺得断断续续,只因他的目光早已被那支簪子所吸引了。
那是只十分普通的木簪,手雕的,木料粗糙,纹路杂乱,刻簪子的人手上生疏,一根长簪削得歪歪扭扭,别有一番美感,簪子末端是一朵笨拙的寒梅,梅瓣棱角不平,却开得颇有生气。
那朵梅花下,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