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苏洛便入了宫,早有上官乔及几个宫女及侍卫在太医院内等着她,她带着人堂而皇之地入太医院,手举太后御赐的金牌,声称太医院内有嫌疑,将所有太医院内的太医及跑腿煎药的太监都集在一处。
上官乔清点了人数,在苏洛耳旁低语:“缇儿,太医院中的五个公公及三个当值太医都在列了,其中两个太医因不是当值在家中,秦书伯便是其中之一,三个公公也不当值,是否皆请了来。”
苏洛向太医院众人扫了一眼,淡淡地道:“请来!”
随即便有太监去传令。苏洛与上官乔相互细说了几句,便开始命人在太医院中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苏洛坐在案上,随手拿了一张空白单子,研墨提笔写了一张医方,其后将方子递给女官,吩咐道:“你们依着这方子,找出这方子上的药材,放于案上。”
那几个女官做事甚是麻利,不一会功夫,方子上的十六味中药都摆在苏洛面前,苏洛照着方子一一查看后,问太医院中的人:“谁是管药材存放的?”
一个年纪约三十来岁的公公跪了出来,低头顺眉道:“回赵医女,下官张德全,是负责清点及补缺这些药材的。”
苏洛看着张德全,提步兴至他跟前,指着案上的药材问:“这些药材都是新的?”
张德全答道:“两月前方才进的新药材。”
苏洛又问:“怎的所有的药材都是新换的?”
张德全道:“因两月前,太医院中屋顶漏水,旧的因着了水,受了潮,整个太医院中存的药材大部分都换了。”
苏洛奇道:“怎的,这宫中的太医院屋顶怎的这般不结实,莫不是有人玩忽职守?”
张德全陪笑道:“赵医女,您这可就冤了杂家了,两月前降了场大雨,几日几夜,也不知何处来的野猫,在屋顶上捣腾了几下,便漏了水,倒是巧得很,太医院这般大,哪个地方不漏,偏把这存药材的架子抽屉淋了个透。”
苏洛冷笑道:“好及时的雨,好及时的猫,那旧的药材可有留?”
张德全道:“这些药材因为受了潮,不能用的都拣了扔去,能用的都拿到外头晾晒,如今已晾好放在库中,以备不时之需。”
苏洛点头:“领本官去库房看看?”
苏洛叫张德全领路,一行人去了屯药的仓库,苏洛照着那方子,在旧药材上拣了几副药,等出来的时候,有人来回报说不当值的几个太医及公公已带到。
当苏洛拿着新拣的药在众太医院人面前时,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魁梧,知他便是秦书伯,也不多看他,淡淡地对上官乔道:“上官姐姐,你将这药拿去煎,这药是上好的补药,煎好之后再去泡壶龙井,我请太医院的众太医公公们喝。”
说这话时,苏洛眼神不忘灼灼地盯着跪着的众人。
太医院中的太医各人脸色各异,苏洛看着下跪中的秦书伯,道:“秦太医,听闻皇上那方子是你开的?”
秦书伯毕恭毕敬地道:“正是。”
苏洛又问:“张公公,皇上中毒那日,这药是谁煎的?”
张德全答道:“是甘公公,可那日……”说着看了看秦书伯。
秦书伯道:“那日当值的甘公公身子不适,在下便亲自代煎的,赵医女,这其中可有不妥?”
苏洛不语。来回踱着步子,片刻之后,正色道:“太后着我查办此案,几番周折,方查出这问题出在了你们太医院,你们众人都脱不得嫌疑,如今我便给你们个自认罪的机会,若是不然,休怪我无情。”
太医院众人都面面相视,似乎很为难,张德全面露惧色,道:“请赵医女明察,我在太医院多年,都未曾出过这等事,且这些太医公公都是有些年月的,怎会突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怕是有人陷害。”
苏洛淡淡地道:“陷害不陷害倒是不得而知,人心隔肚皮,说不定这个人就是你呢?张公公!”苏洛的眼神闪烁。
张德全脸吓得煞白,磕头道:“赵医女,老奴对皇上对太后忠心耿耿,请您明鉴。”
苏洛不听他言,喊道:“来人!”顿时几个侍卫及太监都哗哗上前,苏洛大声道:“太医院中人人脱不了嫌疑,可人人都不愿认罪,十五至三十五岁者,杖打三十大板,三十五岁以上者,杖打二十大板,五十岁以上者杖十五。”
她话音方落,便有小太监将十三张长凳极杖具搬了上来,顿时太医院中人方才慌了,求饶声不断,苏洛哪里啃听他们的求饶,三两下,便打得那些太医公公屁股开花。
彼时,嚎叫和哭喊声及求饶声在太医院中此起彼伏,这声音刺激着苏洛的耳膜,让她神情紧张,不断地在各个太医院人当中徘徊,将各人的神情变化及皮肉伤程度都看在眼底。
待板子挨完,有几个身子弱或年迈的已晕阙过去,苏洛命人将他们扶起上药,不提。
这时上官乔方才端着一碗药和壶茶进来,道:“缇儿,已备好茶药。”
苏洛看着那茶和药,淡淡地道:“如今已无给他们喝的必要了。”然后随手将补药倒在旁边的一颗绿色植物上,看植物并无变化,便又将茶倒在植物上,植物顿时如被吸干了水分一般,越来越干,最后萎缩成了枯枝烂叶。
太医院中人看这变化,个个神色俱变,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唯独秦书伯表情冷淡。
苏洛淡淡地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怎就没想到这下毒的法子,妙不可言啊。”然后转头看向秦书伯,道:“‘离魂引’之毒与众不同,制毒之法须七七四十九种药材,还需一味茶,便是那龙井,说也奇怪,别的毒药皆所有药材同时炼制,这‘离魂引’的这味茶却无定期,可前可后服用,虽是普通的一道,却是不可或缺的一道。”说完后,走到案前,拿出一副之前从仓库捡的旧药材,拿到张德全面前问:“张公公,你看看这药材一共有几味,可是这方子上的药材?”手指着秦书伯开的那张方子。
张德全点点头,苏洛笑了笑,叫人将那十六味药材全部碾成小块放在海碗内,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袋子,里面也是一包碾成小块的药材,将药材倒入海碗,将药材搅拌几下,再拿到张德全面前,问:“张公公,你在看看,里面如今有几味药材,可与方子上一致?”
张德全拿过海碗,仔细查看,然后奇道:“依旧是十六味,与方子上的无异。”
苏洛拿出海碗中一块珠子大小的褐色块状药材,问:“张公公,你看看这是何药?”
张德全细看了一番,道:“此为苦参!”
苏洛叹道:“此是我方才放入的狼毒,此种狼毒用毒蜘蛛唾液喂养而长,则毒性极强,用来制成的‘离魂引’便为‘槲生离魂引’!”众人一听,皆惊!
苏洛眼神灼灼地看着秦书伯,道:“让这些药材鱼龙混珠,掩人耳目,这一锅汤药却是半成的‘离魂引’只差那一味龙井,皇上日日服药无事,用了那茶便中毒,世人皆认为茶上有问题,如何知道这汤药内另有乾坤,即使有所怀疑,拿出药渣来看,也只是这十六味药而已,心思果然慎密得紧,我险些绕了进去。我说的可对?秦太医!如今你有何话可说?”
秦书伯眼神灼灼地看着苏洛,冷冷地道:“如今已被你识破,我无话可说!”
苏洛听了他的话,毫无破案的喜悦,轻轻叹了口气。
是夜,太医院太医秦书伯用毒谋害延顺帝之事将整个皇宫闹得沸沸扬扬,延顺帝当即下旨,将该案交由刑部审理,秦书伯也关进了刑部大牢。
苏洛在太后和延顺帝那处领了赏,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子陌看到苏洛,劈头就问:“小姐,可是看着他人了?”
苏洛淡淡地点头。子陌有些急了,追问:“小姐打算如何处置?”
苏洛苦笑道:“我还能如何处置,你们‘苏门七子’已去其一,如今却是我亲自将子殇送入不归路……”说着眼神略带忧伤。
子陌眼神仿佛也掠过一丝无奈,道:“小姐,是子殇咎由自取,勿需自责!”
苏洛言语清冷道:“你们七人看着我长大,待我如亲妹妹,我对不住子苏姐姐,如今却要将子殇断送了。”
子陌叹了口气道:“想那子殇也不知道赵夙缇是小姐吧!这事倒是蹊跷得很,子殇向来忠心耿耿,怎这次这般糊涂。”
苏洛不说话,叹道:“明日,便去看看他吧!我心中也是疑惑!”
刑部大牢内,秦书伯一人静静地盘坐于牢中,平和,安详,眼睛望着前方,却毫无焦距,似是哪里都不看,只是这般默默地睁着眼。
苏洛及子陌站着他旁边,子陌怪嗔道:“子殇,你怎的这般糊涂。”
秦书伯不说话,苏洛冷冷地道:“‘离魂引’之毒能解之人屈指可数,解毒之法也只有我苏家家主血脉方能解,可‘槲生离魂引’几乎无人能做出,你是‘苏门七子’中最会用毒的一个,我早应想到是你,做这么多事,不过是想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你,可真相……。”苏洛说到此,已有些疲惫得说不出话来。
秦书伯眉头紧锁,随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开,露出一个二十来岁英俊男子的脸来,他跪在苏洛面前,道:“子殇拜见小姐!”
苏洛并未理他,他抬起头道:“从那日皇上毒被解,我便怀疑解毒之人是小姐,普天之下,王爷已仙游,能解这离魂引的也只有小姐一人了。小姐日前重打太医院中人,也是为了试探我吧。”
苏洛点头道:“我早已猜出是我苏家人做的手脚,却不知是谁,打他们不过是想找出你,一般人挨这板子自是很辛苦,可若是苏家人又另当别论了。你用真气护体,伤得自然要轻些。”
子殇汗颜道:“我无颜见小姐,知道终有今日,方才坐以待毙,等候小姐发落。”
苏洛冷冷地问:“父王将你潜伏于襄国,你几时在邹国当起了秦太医,为何要刺杀延顺帝?”
子殇回道:“我本奉王爷之命在襄国当职,将襄国的线报报与王爷,可一年多以前,听闻王爷横死,小姐无依无靠流落京都,便回宣国找小姐,不料宣国传来王爷临死前的手谕,让我潜伏于邹国,等候差遣。我便入了邹国皇宫,当起了太医。”
苏洛问:“真正的楚太医呢?”
子殇道:“一年前已死于痨病!”
苏洛微怒道:“父王的手谕?我怎的不知。”
子殇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及纸条,苏洛看了看,那落款处正是苏望山的印鉴指纹,且字迹也是苏望山的字迹,子殇继续道:“来邹国多日,都不见有指示,知那日苏家死士夜袭宣国皇城,必定也受了重创,需休养生息,两月前,却接到了这手谕要我刺杀延顺帝。”
子陌在旁边听,骂道:“子殇你糊涂啊,如今王爷已去,哪里还有什么王爷手谕,苏家众人都唯小姐一人调遣,你倒好,凭白无故收个不知何处来的手谕,未曾请示小姐,便轻易动手杀人,且杀的是一国帝王,轻者你个人身首异处,重者天下生灵涂炭啊!”
子殇懊悔地道:“子殇自知无颜面对小姐,但求一死。”
苏洛叹气道:“这印鉴和指纹倒是做不得假,这笔迹可就难说了,想来是有人得了父王的空白令,下的假手谕,想不到我苏家竟然也出了这等事?”苏家根系庞大,在外的死士遍布各国各地,为了随机应变,便宜行事,苏望山偶尔会发出些空白指令,让下面的人伺机而行。这空白指令因风险极大,多年来苏望山发出的也寥寥无几,苏望山死后,苏洛便废除了这一做法,想不到,世上竟遗留有这指令。
子殇和子陌皆是一惊,双双看向苏洛,苏洛看着那纸条上的字,眼神陷入空洞,恍惚中,仿佛有人云淡风轻地叫她:“二公子!”可那声音极其微弱,弱得苏洛记不住这音色,更记不住喊出这话的人,她手紧紧抓住怀中的那把黑色的匕首,莫大的忧伤袭来。子陌看她神情不对,扶住她道:“小姐!”
苏洛清醒了几分,拿出怀中的匕首,给子殇看,问:“你在襄国多年,可认得这把刀?”
子殇道:“认得,此刀为‘断水’。”
苏洛听他将‘断水’二字说出,竟淡淡地笑了。
突又问子殇:“你会下毒杀人,不单单是为这手谕吧?我那赵夙袭姐姐确实生得如花似玉,可惜,她心不在你这里,子殇哥哥何苦做个痴人?”
子殇惊讶地看着苏洛,问:“小姐怎知我与赵夙袭之事?”
苏洛平静地道:“赵夙袭房中的窗棂上,挂着个同心结,小的时候子殇个个也给苏洛打过,本以为天下会打这同心结的人何其多,没想到是你,近日种种物事看来,却是你送的了。”
子殇叹道:“小姐果然聪颖!”然后跪着沉重地道:“子殇有负王爷重托,负了小姐,请刺子殇一死以谢罪!”
苏洛道:“子苏姐姐对你一往情深,你却视而不见,奈何落花有情流水无心,我苏家尽是一帮痴人。”
想起子苏,苏洛的泪便慢慢地落了下来,道:“子苏姐姐曾经说过,她一生最大的愿,便是等我找个好婆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后与子殇哥哥携手天涯,快意江湖,我当时还笑子苏姐姐不知羞,笑他日日念着你却不敢面对你,她说她敢的,终有一日要与你说,可我终究是看不到她与你说起的那一日,那日,子苏姐姐满身是血,她却笑着对我说让我好好活着,我知道她还想说更多,最想说的一句,便是让子殇哥哥好好活着,可那一夜的凌辱,已让她没了勇气,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是我负了她,她跟着我对我贴心贴肺,我带给她的却是这样的下场。”苏洛眼中泪水不断往下掉,惹得子陌和子殇也默默地擦眼泪。
苏洛突然手握成拳,狠狠地道:“我苏洛有生之年,定要踏平宣国,为了父王,为了子苏姐姐!子殇哥哥若是有悔,便相助于我,让死者瞑目!”她不杀兆庆帝,不杀刘郢,不表示不想报仇,她让他们一败涂地,如丧家之犬。
子殇重重地向苏洛磕了三个响头,在他磕过头的地面,留下一滩深深浅浅的水印,那是他掉的泪。
苏洛深深地叹了口气,淡淡地望着牢内耳窗上的一勾明月:“子陌,这赵家看来是呆不得了。”
子陌点点头:“小姐放心,那事已筹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