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阳气转,雨水雁河边。雨水时节过后,河边芦苇刚刚发芽,根根挺立,新生的苇锥,上白下粉,鲜鲜亮亮,一根根、一簇簇。桂河滋养着这疯长的植物,也为南来的雁群提供栖息地。雁群就栖息在这片水域,成千成百,大雁鸣空,新雁惊耳,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踩着水鸟恣意撒欢,桂水明净,水底的鱼儿被雁群一惊,倏忽远去。应执、寒慕领着安歌三人来到这桂河边。因是必须用活雁纳彩,所以用弋射的方式,弋射用的弓比较小也比较弱,所用的箭更是特别,箭镞短小、无锋,并且在箭身上系一根丝绳,丝绳与固定在地上的一个装置相连。箭上系丝绳是防止被射中的禽鸟逃走。应执先找好地方隐蔽起来,之后寒慕和安歌负责去把栖息在水边、草丛中的大雁赶出来,让应执射猎。安歌上衣下裳,如此打扮,只为了涉水。
酴釄阻拦:“姑娘,奴下河去赶雁,姑娘在岸上等着。”
安歌俏皮地说:“这种事只能遇到两次,这次又是为了亲嫂子,为表诚意,本姑娘定要亲去。”
酴釄好奇地问:“那下次是为谁呢?”
安歌挤着眼睛说:“那还有谁,我们的寒副将啊!”
寒慕脸突然红了,微笑地说:“末将不敢劳烦姑娘!”
安歌拍了拍寒慕的肩膀,说:“平时都是我劳烦你,我替你赶雁就算报答啦!”
酴釄说:“寒副将莫非不想娶亲了,想像锥岩被将军劳烦那样,一辈子让我们姑娘劳烦了!”
寒慕还未及回答。
安歌说:“那可不行,寒副将定要娶个顶漂亮的姑娘,生个顶聪明的儿子,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
寒慕扬起唇角,轻轻一笑说:“我呀,为了免除姑娘涉水之累,直接买一对雁。”
“那可不行!”安歌破口而出,“一定要你亲射。”
酴釄说:“姑娘,那你就管不着了,人家又不是向你提亲。”
安歌有些恼羞成怒,顺手折了一根芦苇,向酴釄身上抽去,酴釄作势向前跑,安歌向前追,不觉惊动雁群的一角。几十只大雁扑棱棱地飞向天空,清音天际远。
突然,一只带绳的箭镞腾空而起,射中其中一只雁翅,酴醾不跑了,兴奋地在水中直跳:“少将军射中了,少将军射中了。”这时安歌才惊觉,手里攥着芦苇竿,上下蹦跳着:“啊,哥哥射中了。”两个姑娘在水里蹦跳着,水溅到眉毛上,脸上,更加显得玉雪可爱。
寒慕顺着丝绳找到那只受伤的大雁,小心翼翼抱了回来,这时候,另外一只大雁凄厉地叫着,冲向寒慕,安歌万分紧张,手中的芦苇都不觉掉进江水中,砰,又是利箭刺破空气的声音,这只大雁被射中后,并没有带着箭镞逃跑,而是扑在水面,目不转睛注视着寒慕,酴醾连忙跑来把这只雁抱起。
安歌和酴醾上了岸,在芦苇丛的遮蔽下换了干燥的下裳。两只雁的伤口已经被寒慕仔细处理了,被放在一个用竹子编制成的大笼子里,笼子里就放着安歌做酒剩的酒糟。安歌莫名有些伤感地说:“这只雁好像认识那只雁。”
应执坐在马上说:“傻妹妹,他们是夫妻雁啊!”
安歌诧异地说:“大雁也会结成夫妻。”
应执说:“当然啦,要不怎么会有小雁。”
安歌和酴醾的脸都一红,同时默然了。
寒慕说:“大雁的夫妻关系最稳固了,大雁从不独活,一群大雁里很少会出现单数。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自杀或者郁郁而亡。”
安歌说:“所以它们一起被逮住,会认为很幸福。”
酴醾撅着嘴说:“好像是这样的呢!可是……哎……”
安歌说:“哥哥,我能不能帮你照看这对大雁,直到你拿它们去纳彩?”
应执说:“不用啊,我和寒慕照顾,我可怕你把它们放走。”
安歌说:“我才不会呢,我知道哥哥你要娶季柔做嫂嫂,我一定把大雁照料得皮毛光亮。”
应执说:“那也不行,你总是住在花园的酒坊里,半山坡会来蛇啊、狐狸啊,再咬死了聘雁。”
安歌骑着一匹白马,她用手轻轻抚着马背的皮毛,:“哥哥,我把这对雁放在酒坊储物室,平时关好门窗,按时喂给她们酒糟,还不行吗?”
应执说:“好吧好吧,真是烦了你了。不过说明白了,如果聘雁有什么闪失,我一定要拿你是问。”
安歌灿然一笑:“好的,哥哥。”
至此,这一对大雁就在酒坊储物室的柴薪上安了家,隔日应执和寒慕就来给雌雄双雁检视伤口,大雁见到应执愤怒狂躁,意欲追赶衔咬,应执只好退到储物室外,酴醾端了一盆清水进入储物室放好然后出来。等寒慕和安歌进入储物室,酴醾就在外面关了门,以防大雁飞出门外。安歌轻轻地抱起雁抚摸着大雁的脊背,寒慕用事先备好的水把伤口清洗后,上了药。阳光透过储物室那小小的窗子,照在柴草堆,安静的有些昏暗的室内,只有大雁偶尔的振翅和低语声。
应执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暗示安歌去催促母亲找媒人。安歌欣然前往。早饭后午饭前的这段时光,老夫人正推着将军的轮车,缓步前行,小声低语,身边并无他人跟随,将府的仆人少,家将都在府门外护卫,锥岩在无特殊叮嘱时,就照例环视府内,巡查家将,一切正常后,找一块空地练武功。安歌示意醇醴不要跟随,蹑手蹑脚地靠近父母。只听母亲说:“从姒夫子卜辞看不偕呢。”父亲应到:“尽人事,听天命吧。”
母亲又说:“王宫传来消息,太子那边要选新人呢!”
就在此时父亲高声说:“安姬,怎么又想调皮了?”
老将军已远离疆场三年,警觉度不减。这时候夫人也回头,看见那满脸堆笑的女儿
“爹爹,什么时候向季柔提亲呢?”
“这是哥哥让你来的?”老夫人眼底都是笑意。
“嗯,算是吧。我也希望季柔快点成为我的嫂子。”安歌回答。
“听说聘雁你们都射来了!”老将军问。
“是啊,正好是一对呢,养在酒坊里。如果再不去高家纳彩,我怕我会把大雁养死。”安歌边低声嘟囔着,边用狡黠的目光瞟着老夫人的脸。
“怎么会呢,你那有那么多的酒糟?”夫人说。
“我怕雁儿醉死呢。”安歌说。
老将军听了哈哈大笑:“遑论酒糟,就是你酿的酒水,任凭喝多少,都不会醉死人的。”
“哼,爹爹,那以后不要喝我的酒了。”安歌忿忿地转身欲走。
“告诉你哥哥,我今日午后就请媒人商定纳彩的日期。”老将军冲着安歌的后背说。安歌这才破涕为喜,快步跑开了。
安歌走后,夫人嗔责将军:“你明明知道安歌最喜酿酒,你为何还以酿酒之事揶揄她。可每次也不见你少喝一点。”
“因为酒味寡淡,才不得不多喝啊!”
“那你以后还想不想喝女儿的酒了?”
“别担心,我就是说不喝,她也会巴巴地把新酿的酒送来,还得亲眼看见我喝下去。”
夫人转嗔为悲,眼眶泛红:“唉,咱们子息太少了,偏偏卦辞上说……”
老将军厉声打断:“敬神驱鬼,咱从不敢懈怠,你看,这不都好好的吗……”仲春时节,迎春花谢,梨花次第开放,迎春花凸现的是春的新嫩,梨花的白更显春的纯洁。
轮车被缓缓地推回偏厅,夫人唤身边一个婆使名唤废的前去官府寻一媒人,午后的未时,媒人就喜滋滋地进府了,废婆马上请其入座,应执亲为奉茶,媒人把茶碗放下,站起身上下前后地打量应执,看得在战场上厮杀的少将军脸上都有些发了热。媒人说:“少将军可真是英武过人啊,这身大将气派,老奴一见真是欢喜。哦……对了,老奴刚入府时,远远见到一位姑娘,鹅黄的衫子,明媚如春花,旁边还有一小将,俊秀无比,那对少男少女可是府上的什么人?”
废婆忙回答:“一位是老将军和夫人的女公子,另一位是少将军的副将。”
媒人直喜得拍手:“老奴还以为将军府上都是少将军这般刚硬之男,可又偏偏有这种明媚俊秀之美,老奴看他们过这一二年就要适婚了,婚配时可要寻老奴,老奴这可有上好的儿郎,不拘于杞国,像楚国啊,郑国啊,他们的公侯贵戚我都辑录在册……”
应执有些不耐烦了,又不便打断。坐在媒人对面的席上暗暗地用左手搓着右拳。
媒人还在滔滔不绝:“那俊俏的副将,老奴这有……”
这时夫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水杯不轻不重地放在几案上。
废婆说:“我们少将军的婚事还敢请您老先费心。”
媒人才连忙问:“少将军想求娶谁家姑娘?”
老夫人答:“中大夫高氏四女高季柔。”
媒人略思三两秒,缓缓说道:“中大夫高氏,子嗣有六,女公子四位,男公子两名……可是他家?”
老夫人回答“正是!”
媒人说:“我们官媒署这几年给他家长公子、二女作保,成了姻缘,而我也从中协助过……老奴隐隐听说,太子府将纳新人,高家已经托了宗伯上报了女名,具体是三女还是四女,老奴就不得而知了。”
应执联想到安歌多次约季柔出去玩,都被拒绝了,有一种不祥之感席掠而来,他左手掠一用力,右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媒人尴尬地咧嘴笑:“少将军不要忧心,若是郎情妾意,这仲春时节私奔不禁,反正他高家的女儿多……”
废婆说:“烦请媒人还是捡这两天里的节日去高府纳彩,我们将军府已经连聘雁都备下了。”
媒婆讪笑着:“后日便是提亲吉日,我定带着聘雁去高家求娶季柔。”
此时的应执又想到学馆内季柔轻声说的那一句“请少将军到我家中与我父母提亲”,这一句足能表示季柔的心意,有这一句足够了。
媒人什么时候走的,应执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恍惚之中站起了身,点了点头,也只记得废婆把媒人送了出去,母亲不知说了一句具体什么话,大致是让应执安心,然后转进内室。
翌日的光景好长啊,因提亲只能走上坡路,和平时穿街过巷不同,寒慕先去打听了提亲的路线,第三日午饭时分,便在媒人之前在路上赶狗驱蛇,以期提亲成功。聘雁脖颈上系了大红的丝绸由锥岩于太阳当空的午时送到了媒人的处所,送走时雁声嘤咛,安歌万分不舍。醇醴打趣道:“等有人向姑娘提亲时,奴婢们定把姑娘的聘雁养好,让它们下多多的蛋,然后孵出一群小雁。”
酴醾说:“有什么用呢,秋天时候它们拖家带口飞到荆楚之地,春天飞回来恐怕都不记得将军府了。”
醇醴说:“说不定它们会带来更多的雁娃娃回到将军府。”
安歌脑补了这个场景,春花满树,泼泼洒洒,凫雁落满山坡,还有酒气氤氲……
聘雁送走,应执和安歌开始枯等,不知为什么,都有一点魂不守舍。从午饭后到日转西,媒人才摆动着身肢带着尴尬和歉意的笑来府,身边还跟着一粗陋的小奴,小奴手中拎着那一对聘雁,系在聘雁脖颈上的红色丝绸已经不见了。安歌是年纪尚小的闺阁少女,不便迎着媒人的面询问,应执额头汗涔涔,在门人通传之时却假装不慌不忙地走到偏厅。
媒人进府就示意小奴把聘雁放于厅门口,进去禀报夫人。说:“真真是不出老奴所料,高家四姑娘将待选太子府中人。”
废婆连忙让座,斟茶。
老夫人惊异地问:“据说太子府纳新的花名册还未拟定呢。”
“可不是嘛,高大夫这样说,高柔年纪尚小,如太子府落选才考虑婚配,不知少将军彼时是否还有意。”说完用眼睛瞟了一眼应执。
应执心头如有巨石堵着,密不透风。高柔是应执廿年来唯一接触的异姓少女,初见时高柔礼节性的微笑在应执看来都如春天里的云霞,绮红满天。以前他心底就认定高柔就是此生的另一半,直到安歌点醒,他才惊觉一定要有所行动,一定要娶到季柔。季柔落选就可嫁给他屈应执,可是高中大夫这么笃定,季柔可能落选吗?
应执没有回答。他又如同木偶一样送走媒人,母亲又是安慰几句,摇摇头走进内室转告给父亲。
寒慕和安歌看到聘雁就已经知道了,他们蹩进偏厅,探看应执,只见应执脸色铁青地坐在那,怔怔的。安歌粲然一笑:“哥哥,不要烦忧,仲春之月,奔者不禁,你领着季柔私奔吧!”
“可我身为将军,怎能弃绝家国?”应执苦闷地摇头。
“哥哥愚蠢,仲春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国法家规都默许,根本无需你弃绝家国。”
应执又问:“可我怎能见到季柔,见不到,又如何私领?”
安歌也沉吟起来:“是啊,她现在处于深闺,相见亦是很难。”
寒慕低吟:“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安歌兴奋地拍了寒慕一下:“对啊,哥哥,你跳墙啊,你最擅长跳墙不过,扛着季柔也能跳出去……”
应执还是犹豫着,将门之子,娶亲需淫奔,这以后恐为笑料。
安歌说:“要不,就让季柔落选。”
“怎么能让她落选?”应执和寒慕同时脱口而问。
“婚姻嫁娶不是要合阴阳八字吗?如果我们把高柔的生辰替换下一个不吉利的八字,那季柔不是一定落选吗?”她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哥哥和寒慕,哥哥垂头丧气,寒慕沉默不语。
“这个主意怎么的了?你们倒是说话啊!”安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谁的生辰和太子的不合,谁的生辰是不吉利的?”应执没好气地问。
安歌这时候得意地站起身,在偏厅走来走去说:“这我早想好了,找一男仆的生辰就行啦,无论多吉利,终归不可能有子嗣,这基本就会落选了。”
寒慕噗嗤笑了,说:“那我问你,及时卜正算不出这生辰属于男女,但你如何替换庚帖,那庚帖可是由高大夫亲手交给卜正,由卜正放在祭坛上一刻钟,才拿下来卜算的。”
“如果卜正是姒满师傅就好说。”安歌挑着眉毛说。
“怎么可能是姒满师傅,太子不是娶正妻,是不需要姒满师傅这种大卜正的。”
“如果有用美酒引诱姒满师傅做这个卜正,不可以吗?”安歌还是有点不甘心。
“那这个马脚就太明显了,高中大夫一定会察觉。”应执回答。
安歌怏怏不乐。
寒慕说:“眼前只有两种方法,一个就是少将军到太子面前,直言喜欢季柔,索要即可,谅太子必会成人之美;二是逾墙夜奔。”
应执说:“我将府多年不结党,如若我直接管太子要人,太子还成全了我,恐怕整个将军府都会被人误以为结党找靠山,损了父亲多年清誉。”
“那你就只能逾墙夜奔了。”寒慕说。
应执沉默许久,看向安歌说:“那你能不能去探看季柔卧房的方位。”
安歌眼睛瞬间注入光彩,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