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容灵巧地从夏南身后闪出,此时她瞧见端坐马上的寒慕,那个人,那个人怎么这么熟悉?宣容觉得自己的脑袋如同挨了重击,她看到那个人也在盯盯看着自己,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个人带着自己前世的那块玉,藏着她前世的那一件黄色的脏衣裙。“寒慕……”她忍不住大喊,同时泪水如同崩了堤岸的河。
夏南怒极,抽出手中长剑奔向了寒慕,楚国将领子反骑在马上一挥手,数十支长箭射出,夏南挥舞长剑将其一一打落。
楚将子反欣赏地看着夏南,然后目光转向梨花带雨的宣容饶有兴趣问:“请问这位夫人可是夏姬?”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桃林中走出说:“妾才是夏姬。”
众将士向声音来处望时,不觉放下手中弓,收回手中剑。林中少妇穿着大红色的丝质的深衣,头上钗环不住摇晃,媚眼如丝,红唇似火,锁骨下裸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饱满的身姿呼之欲出,纤腰一束,双腿在裙中若隐若现。此时她正一步一扭地向前走,她非常享受众人贪婪的目光。
但令夏姬不满的是,孔宁那个负心汉一直在看着宣容,她的儿子夏南看都没看她一眼,并且夏姬用眼角都能扫到夏南眼中的鄙恶。
夏姬含情的眼光看向孔宁说:“上大夫,你和你的朋友都到鄙宅了,怎么不进来啊?妾这可是有杞国的好酒。”
孔宁在马上拱手,满脸歉意地对夏姬说:“嫂嫂,在下对不住你了。”
夏姬装作不明白,继续调笑说:“既知道对不住妾,那不去做不就好了。”
将军子反也说:“本将军也对不住夫人了。”随即高声宣读:“陈国司马悖逆犯上,狂悖不臣,弑君自立,今楚国为匡扶天下大道,将此逆臣处以车裂之刑,以为奸回凶慝之法戒。”
夏姬闻此,花容失色。连忙说:“我儿并无篡逆之心,是太子午不告而别,去了晋国。我儿替他处理政事,还请将军收回成命。”
子反呵呵笑:“太子午好好陈王不做,自己跑到晋国,这能说的通?我且问你,灵公如何死的?”
夏姬说:“是急病。”
子反不怀好意:“可是在这株林发的病?”
夏姬含羞说:“正是。”
“如何发病的?你细细说来。”子反色咪咪地追问。
夏征舒大声说:“那个昏君是寡人杀的。”
夏姬连忙解释:“是灵公对妾不礼,犬子心中不忿。”
子反哈哈大笑:“夫人的亵衣难道是灵公抢来的?”众军士闻此亦大笑。
夏姬忙求助孔宁:“大夫,求您,保住我儿,保住夏南。”
子反指着夏南问夏姬:“如果在下能为你留夏南一条命,不知夫人如何谢在下?”
夏姬脸上有了喜色,娇媚说:“但凭将军发落。”
夏南闻此,万念俱灰,将手中长剑投掷于地,高喊:“我,夏征舒,任凭楚国发落。”
夏姬不可置信看着自己儿子,双手想抓住儿子的胳膊,被夏南嫌弃地甩开,夏姬被摜在地上,就如同一件华服被抛弃于地。
子反坐在高高的马上,倨傲地说:“楚国王师压境,此时还有什么资格谈条件,美人本将军要,你的命本将军也要。”
说着一挥手,楚国几位剽悍的军士下马。夏姬听闻此语,满脸凄苦。
夏南看着哭泣的宣容,更是心如死灰,问:“你终归不喜欢寡人,你不喜我,是因为我不及他俊逸?”
宣容摇摇头。
“你不喜欢我,是因为寡人是陈国的将?”
宣容摇摇头。
“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曾伤害于你?”
宣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寡人也悔,既然如此,鹭羽夫人,你就替你自己报仇吧,你动手杀了我。”
宣容不动,还是耷拉着双肩,站在原地哭泣。军士雄赳赳地走进了株林的门。
“你已杀了我陈国三十余将,不差我这一个,你杀了我……”
子反挥手示意军士停止,他饶有兴趣看一场好戏。
夏姬双眼含泪:“将军,如留我儿一命,妾定遣他去妾的母国,做一平民。”
子反轻蔑说:“本将怕他几年后摇身当了郑侯。”军士讥笑声起。
夏南忽捡起地上长剑一剑刺向宣容,宣容情急,提气疾行;寒慕拔出长剑,跃马而来;而此时宣容竟用左手快速拔出一名楚国军士的佩剑,回身刺去,夏南不躲闪,反而扔下手中剑,用身躯挺了上去,两把剑同时刺向夏南心窝。夏南的口中喷出鲜血,身躯晃动着倒了下去。
夏姬悲怆地坐在地上,膝行爬向夏南,想将夏南抱在怀中,夏南用沾满自己心口之血的手推开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如果有来世,我不想碰到如你这样的母亲,不想认识如母亲般的女人……”
说罢,夏南用双眼看着宣容,宣容内宰的小帽已经掉落了,如瀑的头发散落身后,她的脸上布满泪痕。
夏南问:“如果我从不曾伤害你,你能不能一心一意只爱我。”
宣容说:“我会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可惜那个人不是你,即使你从没有伤害过我。因为我不是宣容,我是安歌,你永远不可能先于那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寒慕在马上伸出手,他想拉宣容上马。宣容此时还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夏南,她也不知是感伤还是怜悯,她只看着夏南对她微笑地摇着头,缓慢地摇着头。
忽然,箭羽划破天空,同时射向寒慕和宣容,寒慕跳下马,从身后紧紧抱着宣容,“噗噗”,一支两支刺穿寒慕的身体。
楚军猝不及防,子反忙命人查找箭从何处射来。
一个少年哭着喊:“住手,住手,母亲,我求求你了,不要杀父亲。”
少年运用轻功,抢身过来,弓矢马上停止射击。少年搀扶父亲,不让父亲倒地。寒慕看了看少年,唇角扬起微笑,说:“青禾,父亲是寒族人,是杞国人,是屈府……的奴。”然后寂然无声。少年心中大恸,哭着用颤抖的手拔出一支一支插在父亲身后的箭,将父亲轻轻平放于地。
宣容瞪圆了眼睛,双眼中的泪水如同珠子一颗一颗滚落下来,竟然哭不出声响,她看着寒慕,寒慕不知何时鬓发竟有白丝了,尽管只有一二根,可是怎么那么耀眼,那么耀眼。
宣容想去抱一下寒慕,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人亲近了,她走到寒慕尸身旁跪了下来,妫息弯弓搭箭,小公子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宣容。两人四目相对,泪眼婆娑。
“我儿,我儿……”夏姬哭泣抱起已经死去的儿子,用手轻轻抬起夏征叔的头,摸着他的脸庞。
“孔宁,你可以辜负大好春光,你可以骂我贱婢荡妇,甚至你可以拆了陈国抑或楚国的宗庙,可是你为何要如此苦心杀了我的儿?”
“儿啊,是母亲对不起你,你为何有我这样如此不堪的母亲,你若有灵,可以重投我的腹中,你是顽劣抑或愚钝,母亲定会护你周全。啊……”
夏姬说罢,对着天地郑重稽首。然后膝行在一棵最大的桃树下用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挖坑,边挖边哭,边哭边挖。突然一军士过来扯宣容衣袖,宣容回头,一时并未认出来者。只见夏姬掘土十指血流,甚是可怜,悲从中来,也在军士扯拽下来到夏姬身边跟着一起掘土,夏姬抬头说:“不用,你去抱抱我儿,他是喜欢你的,我这个当娘的知道,我求你,屈姑娘,你就抱抱他,片刻,片刻就好。”
安歌把夏征叔的头放到自己的臂弯里,她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原本光亮的额头黯淡了,原本阴郁的眼睛闭上了,她忽然想起安歌濒死的时候,她最后一眼看着寒慕,她觉得万箭穿心,更糟的是,她感觉到寒慕那一刻的有如万箭穿心的疼痛。那一刻山陵崩塌,每一块石头都砸在他们两人的身上,不停地砸,她和寒慕都想喊,都想喊,寒慕最终喊出来了,如愤怒的野兽,而她,怎么也喊不出来。
没有哪一个人的死亡是罪有应得?死亡是个人隐形的选择,别人只是成全他罢了。多么痛苦而且尴尬地选择啊!
这时,两个军士模样的人拿着耒耜也来帮助夏姬掘土。
楚国军士也找到杀死寒慕的幕后人,正是妫息,子反自是知道妫息,也知道孔宁乃是妫息之夫,心中暗笑这幕妻杀夫戏剧的热闹,也不多管了,毕竟是陈国的家务事,和楚国不想干。
妫息坐在马上看着痛哭的小公子,说:“我会厚葬你父亲,你起来,回府。”
青禾的眼底通红,他斜着眼睛看着自己母亲,说:“你杀了我和妹妹的父亲,你满意了?”
妫息咬着牙说:“我曾经警告过这个杞国的奴,如果再敢踏入陈国一步,定杀不饶。”
青禾说:“你想让他来陈国,他就得来陈国;你想让他的孩子姓妫,他的孩子就得姓妫;你想让他做官,他就得做官;你想让他死,他就得死。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我和妹妹的父亲?”
妫息说:“你说,我的乖儿子,母亲现在想什么?”
青禾不回答。
妫息说:“我现在还想要人命。”
青禾慌张地转过身,向自己母亲坚定跪下,说:“宣容若死,我必不活。”
掘土挖坑两军士回头看了看小公子,却只看到一个侧面。
妫息大怒:“你这没出息的人,她,那个杞国贱妇,早已成为夏南的什么鹭羽夫人,你还竟如此留恋?”
小公子说:“是,我留恋一个被母亲亲手推向火坑的女人,但不会再留恋一个狠毒的母亲,我,寒青禾,一定会领着宣容还有妹妹好好地活。”
妫息抽出马鞭狠狠抽了三鞭,当她还想抽第四鞭的时候,鞭尾被青禾攥在手中,怎么也抽不出。
坑以挖好,株林的女侍将一块檀木置于土坑中,两名军士抬着夏南尸身的头和脚将其放在檀木之上,侍女又用夏南生前的华服盖在夏南脸上,夏姬拔掉头上的饰品扔入坑中,对夏南说:“儿啊,你先乖乖地,楚国人走了,就让你心爱的女人重新埋葬你,用最好的棺木,这株林中一切都给你陪葬。”
说罢,夏姬转头看向宣容,说:“你能做到的吧,你一定能做到的吧。”
宣容不语,傻傻的呆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