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国是越来越富有了,卿大夫出门必豪车,必怒马,必鲜衣,必珮玉;就是老百姓也几乎家家都有余粮,大家莫不感激酒神。杞王念及此,曾送六车的金银珠玉布匹等于将军府,以示不忘将军府对社稷的大恩。
转眼,宣容七岁了,她也有了自己的师傅,教导她识字写字。可竟被她赶走了,她说:“字,我都认识的,不要你这师傅在我府上蹉跎了岁月。”
屈骜笑问:“你都认识?”
宣容自信地点点头。
屈骜拿一竹简扔于地上,说:“你若能讲这里面的诗歌读出解释出来,我便遣散这师傅。”
宣容拾起,一看正是前生寒慕在冬至之日唱的《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宣容高声朗诵,娓娓道出其意。姜隰非常得意,屈骜大惊,缓缓侧过脸,满脸凝重。师傅被打发走了,屈骜回得卧房对自己的妻子说:“宣容其妖乎?为何不教而会?”
姜隰嗔怪:“什么妖怪?儿媳高机生宣容生了一天一夜,血水浸湿了三层厚葛,怎能是妖?他平日坐于你膝上,你看竹简,不也常常教她认字,就是妾也曾给她讲了三首诗歌。将军今日扔出的竹简,恰是妾三日前讲的,让那个小丫头得了大便宜。”屈骜才释怀。
“还有,废挑了四个小女婢,两个同宣容同龄,叫阳节、昭节、淑节、韵节。”姜隰说。
“阳节、昭节、淑节、韵节”都是春天的别称,屈骜怔了一怔,闭了眼,不说话了。
四个婢子进入屈府,清一色玉雪可爱伶俐乖巧,宣容要学武的心思不灭,每日领着婢子去攀爬树木,在院中疾跑,并让酴醾做裁判断定谁爬得高一些谁跑得快一点;用小石子去打树上的鸟锻炼准度,以往春天花园中的鸟整日叽叽喳喳叫不停,可今年却不见踪迹;更是让锥岩教她骑马,锥岩以老病托辞,五个丫头就骑着花园中的羊到处乱窜,羊没几天就被折腾得不产奶了,三月之后就死光了。
屈骜妥协了,密书一封,交给锥岩,半月后,锥岩只身返回,只带竹简一支,屈骜看了,对姜隰感叹说:“无尘子不肯屈就啊,必得宣容亲去;还得看宣容的资质,只有宣容资质好,才肯教。”
姜隰恨得牙根直痒痒,说:“无尘子穷得都快吃不上饭,还清高如斯!哼,把他绑来。”
屈骜连忙阻止说:“不得对无尘子无礼,无尘子幼年得高人指点,颇有慧根,虽正值壮年,但已是空谷高人,现在只怕修炼得不茹烟火了。”
姜隰委屈地说:“我何尝不懂得,我是舍不得宣容去无尘谷吃那份苦,受那个委屈;而且现在我屈府只有这么一个子息,你我在这世上还能有多久时日,我更舍不得宣容离开我们。她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啊?”说着竟失声痛哭。
屈骜轻轻拍着姜隰的后背,说:“看来要我亲自去趟无尘谷了。”
姜隰哭着说:“将军,不可,将军身体已经不允许去那个虫豸满地、荆棘遍布的山谷了。”
宣容闪进了偏厅,跪于地上说:“祖父、祖母,就让宣容去说服那个无尘子,若宣容不能说服无尘子到家里教我,那孙女就不再学武了。”
姜隰哭得更厉害了,屈骜愤怒地说:“小丫头,如此不知道天高地厚,就是祖父我身不残之时,尚且闯不入无尘谷,你小小年纪如何闯得进去,找到那在谷中四处闲游的无尘子。”
宣容反问道:“锥岩是如何找到无尘子的呢?”
屈骜说:“锥岩也不能进入谷中,无尘子有一名马,锥岩将我写的绢书绑在马颈之上。”
“那就可以了,孙女觉得定能见到无尘子。”宣容眼中透着倔强。
“让她去吧!”高机这时候进入偏厅,“她每日不学诗书,不学纺布,不学裁衣,无所事事,一心只想学武,如不遂了她的愿,她定要把屈府翻过来。”
姜隰怒斥:“你懂什么,我们屈府的姑娘就是无所事事,又怎的了?”
屈骜缓缓开口:“罢了,罢了,就让她去。活百岁心里不痛快也是白活,她若如此求,就让她去吧。锥岩和酴醾随同。”
无尘谷在琅邪,在齐鲁莒淮夷的交界之处。宣容打扮成男童的模样,骑马束发而行;锥岩御车,车内坐的竟是酴醾,路上便走了整整七日方至,待到山谷前,才觉此处山峦尤为清脆,岚气升腾,古树老藤,荆棘遍布,虫豸乱鸣,气韵森森,浑不似有人居住,马儿到此都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酴醾下了马车,端出一碗汤,对宣容说:“姑娘,走了一路,也累了,喝了这碗汤,精神抖擞地去拜师。”
宣容摆摆手说:“酴醾,你怎么总是让我喝汤啊,这一路上都让我喝了无数回了,我都说了这汤一闻就是一股土腥味,我才不要喝。下次你再让我喝汤,我就把你这碗给砸了。”
这时从林中窜出一匹白马,这白马太美了,肌肉匀称,四腿修长,宣容欣喜地跑了过去,用手去摸马的头部,只见这马慢慢凑近汤碗,伸出舌头去舔舐。酴醾欲打翻汤碗,可还是碗了,本就不足一碗的汤竟被马一口舔干了。马儿眼中似笑非笑,开始在谷口随意走,锥岩将一绢布系于马颈,拍了马屁股,可马依旧不走。
日薄西山,马才钻进谷中。锥岩说:“明日无尘子看到绢书,定有回信。咱们今日就在谷口休息吧。”
两马被解了笼套,趴在谷口山下;马车内铺了被褥,酴醾和宣容就挤于马车之内,锥岩坐倚马车之外,不知何时,听得谷中有唿哨声,锥岩惊起,唿哨声十余声才断绝,锥岩恐,不敢眠。侧耳听车内,宣容呓语:“寒慕,寒慕……”不禁皱紧了眉头。
天色还是未经雕琢的浓黑色,天上有朗星,仔细听能听到蛇在草木中爬行的咻咻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锥岩觉得眼前一闪,拔出剑来出剑,虽极迅疾,但被眼前人轻轻躲开了,那个人感叹:“总不出谷,都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高手了。”
这是一个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的人,披发光脚,穿着葛布长衫,如同山林野人。锥岩连忙问:“敢问,君可是无尘子先生?”
那位男子说:“正是。”
一女孩子跳下马车,后面一个奴仆装扮的女子也跟着下了车。女孩子兴奋地跪于地:“先生,请收我为徒。”
无尘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宣容,说:“我可不是来谷口收徒的,我是来此找我的马的。”
锥岩说:“我们下午的确在谷口看到阁下的马,可那匹马已于日暮时分返回谷中,奴还在它脖子上系了绢书。”
无尘子惊奇地说:“可是我的马并没有回来,我已经找了一夜,翻遍整谷,也没找到它,更没见到绢书。”
宣容抬起手说:“如果我找到你的马,你是否能收我为徒?”
天似乎有了亮色,无尘子看到这个女孩子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他转身欲走,却被宣容拉住衣角,宣容问:“先生,你如何才肯收我为徒?”
“你欲拜我为师,想和我学什么?”
“学武功,学不世的武功。”
“学武功做什么?”
“想保卫杞国。”
无尘子哈哈大笑:“你保卫杞国找我越国人干什么,你要记得,弱肉强食,兔被狼吃,这是自然之理,何必违背天理?”
宣容朗声说:“百年之后,人终有一死,人所共知,但是人也没有傻傻地等死之理。不都得在有生之年做些什么嘛?”
无尘子一怔,回头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他以前收到绢书,知宣容是屈骜之孙女,这个女孩肌肤胜雪,明眸皓齿,眼神清澈却显得成熟。酴醾微微抬了一下头,无尘子用眼睛一瞥,忽觉心跳暂停一下,他问:“你是谁?”
酴醾敛眉回答:“奴是屈府奴仆,侍候小主人长大。”
无尘子怒斥:“我的马走失是不是与你有关,你快说。”
酴醾连连摇头。无尘子双手抱于胸前说:“这位姑娘年小自不会拐带我的马,这位勇士眉目坚毅,定不做此事。只是你,我一见怎就感受一股极寒的阴森之气?”
酴醾不语,只是摇头顿首。
宣容感觉奇怪,酴醾向来是口齿伶俐之人,今日怎就无话了?只能替她解释:“先生,我的奴自也不是这种拐马之人,拐了马她怎就不走还要深夜停留于此地。”
无尘子冷哼:“既然见到我的马,就要去找,找不到,你们谁也别想走。”
天慢慢亮了,露水噗噗滴落于草叶之上,鸟儿开始唱起了歌。宣容刚想分辨,发现谷中雾气里草丛间有个白影,飞奔着扑了上去。无尘子想伸手去拉,但想了想还是缩回了双手。倒是酴醾眼尖,一下子抱住宣容的双腿,说:“姑娘,里面有毒蛇,不要贸然往里闯。”
无尘子打起唿哨,可是马儿充耳不闻。无尘子有些气急败坏,纵身跨上马,马儿惊怒,前蹄高抬,意欲将无尘子摔下。
三人都被无尘子纵身跃马的姿态惊呆了,谷口和谷中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们竟没看清楚无尘子是如何靠近马的,走不会如此快;跑,却没有跑的姿势;飞,总是要腾空的,他们甚至感觉不到无尘子双足移动。
神人啊,真是神人啊!宣容打定主意要拜无尘子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