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花园里的迎春花开了两次了,在初春末尾,高条来屈府拜访,他本是一肚子的牢骚,可进了屈府,看见三岁的宣容,就开心得不得了,笑得连嘴角都扯在耳朵边上了。宣容头上插了一支迎春花,穿着绿色衣裙在院中四处跑。高条一见,就喊:“宣容,小舅舅来了。”
只见宣容拿了花枝,一下子打在高条的屁股上说:“高条就是高条,什么舅舅?”高机在旁边奇怪:“谁告诉你的小舅舅叫高条的?”
宣容指着高条说:“我就是知道他叫高条。”
高条满脸笑容说:“三姐,还用谁告诉吗?府中一谈论我,就被小孩子记住了。怎么,屈府是不是都夸我英勇?”
“两年连战场都没上,说什么英勇。你还不赶快去请安?”高机催促高条。
老将军憔悴许多,应执在世时,他还能勉强站立一会,应执亡故,屈骜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现在便是如厕也都是锥岩抱于便盆之上,而锥岩也老了,已不能兼顾府中大小事宜了,他如今职责只在照看老将军身上,府中事宜分交给酴醾和一名中年男奴。
酴醾已经看不出曾经疯癫了,只是添了一项爱好——做汤,可是宣容偏偏不爱喝汤,总说汤的味道不对,闻着一股土腥味,喝不下去。
老将军看见高条,问:“可学会驾马御车了?”
高条说:“学了两年,现在终是不会被战车摔下马了。”
宣容站在门口,听小舅舅如此说,嘻嘻笑着。
老将军一挥手,宣容就飞奔到老将军木车旁,老将军一把将宣容举高高,然后放于膝盖上对高条说:“那可学了武功?”
高条挠挠头说:“只学了射箭,射得远但是不准。还略懂一点点枪法。”
老将军说:“战场厮杀,关乎身家性命,学好刺杀之术,才是正道。”
这时坐在屈骜膝上的宣容说:“祖父,我也要学武功,我要学天下第一等的武功。”
屈骜仰天大笑:“你这个小小女娃,学武功做什么?”
“我要上阵杀敌,当将军,护杞国。”宣容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随同姜隰进入偏厅的高机用手绢擦自己的眼角。
宣容撒娇问:“祖父,你就说行不行,我就要去学武功。”
屈骜说:“学武功,很累的。”
高条也连忙说:“是很累。你舅舅我多次从马车摔下来,你看,我这手上,胳膊上的伤。”
宣容清脆的童声说:“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就是要学武功。”
姜隰说:“将军,府上冷落了些,也没人陪宣容玩,就那孩子每天自己在院子里疯跑,能不瞎想吗?咱们再多召进府中一些奴仆,就挑伶俐可人的小姑娘。”
屈骜颔首说:“是该给宣容物色几个丫头了,也不要多了,四个足够了。”
宣容说:“我是太孤单了,我想要舅舅陪我玩藏猫猫。”
高条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说:“好啊好啊!”
看着高条的少年心性,屈骜姜隰和高机都忍不住笑了。
走到姐姐的小院里,宣容说:“你如果找不到我呢,也不要找别人帮忙,你只要不找别人帮忙,我以后会叫你小舅舅的。”
高条欣喜地点头。
刚开始两个人,舅舅找外甥女,外甥女找舅舅非常顺利,两个人的欢声笑语在这个院子的上空中飞扬。大约一个时辰过后,轮到宣容藏,高条找,平时宣容躲藏的地方都翻了并未见到她,他挠着头,四出寻觅,因为有约在身,所以不好询问他人,他认为他已经把姐姐的小院翻遍了,可依旧无踪迹。他只好倚在树下,她认为一会宣容藏得寂寞了,必定会自己出来。
而小宣容呢,已经趁着午后奴仆休息之时来到学馆,她用尽浑身气力,拧不动机关,入不了寒慕的宅门。她从重生的那一刻就开始想念哥哥,想念寒慕了。哥哥已死,这是既定事实;她就一直想知道寒慕消息,可是将军府已无人提及他了。她知道祖父曾经派人去陈国找,报子回报寒慕死了,妫息在鹿城又养了一个名叫孔宁的男宠,楚国人,飘逸洒脱,妫息对他甚是宠爱,甚至拜了天地。宣容闻此整整哭了三日,不吃不喝,大病一场。
病愈之后,她就想起了鲁国的季公子,她还欠他十坛美酒,可她亲酿的美酒只有在寒慕的地下室中才有,此次她想看看寒慕曾经的宅院,同时查看自己的美酒。可是落空了。她此时就如同真正的孩子,扁着嘴,“呜哇”地一路哭着一路返回内宅。高条听到哭声,猴一般跑过去,问:“宣容,你怎么的了,是摔到了么?”
宣容并不回答,依旧哭,无论别人怎么哄,只是哭,直到哭着睡着了,高条才万般担心地回了高宅,宣容睡到半夜,起床依旧是哭。听到孩子的哭声,连高机也起了床,披了裘衣,来到将军卧房门外。
姜隰抱着孩子,轻轻拍着孩子后背。问:“宣容,我的心肝啊,你都会说话了,你说你想要什么啊?”
宣容布满泪痕的小脸扬起来,看着姜隰说:“祖母,我梦见一个女子,她说她是我的姑姑。”
姜隰大惊,和老将军对视,然后把宣容置于床榻之上,慌张且急迫问:“你姑姑说什么了?”
宣容说:“姑姑说她四年前仲春时节,流落于鲁,曾得季公子资助,许诺以亲酿的美酒十坛送与他,现无法兑现,心下不安。”
姜隰惊奇地说:“你姑姑真如此说?”
宣容点点头。
屈骜说:“安歌仲春出奔,军士四处打探,听百姓说有一辆老马破车自杞国入了鲁国,而锥岩到鲁国找寻,却不见踪迹。原来在季府。”
姜隰一切都懂了,她何尝不识得季公子,大名鼎鼎的三桓之一,鲁国权臣,便是国君都要忌惮五分。他若真心想藏一人,谁能找得到?
爱女流落自己的母国,曾得母国庇护,但最终不免于死,姜隰大恸,哽咽不能自持;宣容如何不懂得祖母的恸哭,想起自己前生,想起母亲失去子女的痛彻心扉,也大哭不止。
屈骜长叹:“女儿仍不忘他人恩惠,对此耿耿于怀。可惜这世上哪有她亲酿的酒了?”
宣容断断续续地说:“姑姑说,在地下室,由一盲人和哑人看管,要他们把美酒搬到院中,再由军士送于鲁国。”
屈骜也双眼迷蒙了,仰着头,不让眼泪留下,说:“是了,是了……”
宣容坚持去寒慕府邸,只要酴醾跟随,军士驾着马车在寒慕府门口等候。
寒府院中,一棵老梨树上,花满枝头,春风吹拂,偶有些微花瓣摇落。哑奴盲奴迎至于门,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屈府的宣容,他们比谁都知道宣容的尊贵,坊间有人说宣容比王宫公子还金贵。
酴醾告知二奴要来取早间屈府姑娘寄存此处的美酒,本以为会遇到阻碍,谁知二奴竟听命及去搬酒,安歌跟随着,酴醾本也随着宣容,却被宣容制止了,她用稚嫩的声音说:“你就在这站着等我,不可跟来,你若跟来,我就哭她三日,和祖母说你发了疯。”
酴醾无奈,只得止步。
宣容走进了地下室,借着地上的光亮,她觉得酒少了。本应是十八坛,而今有十六坛,难道是姒夫子拿走的吗?或许是这两个老奴馋了嘴?
宣容站在这地下室中,看着那个密道出口。哑奴搬酒的同时注意到宣容的眼神,连忙推了推盲奴。盲奴会意,说:“这地下昏暗,仔细姑娘摔倒,还是出去吧,奴很快就把酒搬到院中。”
宣容闻此,默默转身回到院内。一会儿,酒就被搬到马车之上,屈府军士拿了牌文并屈骜手写的感谢信简,向鲁国进发。在快进入鲁国,一军士依宣容吩咐,于路边折了一束迎春花,并着这酒送入季公子府。
是夜,季公子对着迎春花,倒了一樽美酒,喝下,美酒,真是美酒,让人沉醉。在迷醉间季公子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姑娘。
“季公子,你知道吗?我做侍妾,也只做寒慕的侍妾。”
季公子不自觉苦笑,一饮而尽,呼来内官:“通知鲁王,此春鲁国伐陈。”
内官惊异问:“为何?”
季公子怒道:“陈王室不仁,毁了美酒毁了春。”
这一年春天,杞国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