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今宵酒醒何处
深夜,成王旧府一如往常的平静,平静得仿佛沉坠于深海的大船,悄无声息。
东边第一个厢房里,一抹冰凉干枯的声音响起:“这么快就取来了?”
黑影单膝跪地,将手中的盒子举到头顶:“门主有令,属下不敢耽搁!”
谢越臣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那人手上的盒子,犹豫了半晌终是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一卷厚厚的本子映入眼帘,纸张陈旧得泛了淡淡的黄色,每一张纸都安静地蜷缩在一起,如同一个沉睡的女子,身上隐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她的脸,却并不清晰,他唯一记得的,只是那一双弯成新月的小眼,纯净而美丽。
她已经离开了十八年了,他几乎没再想起她,于他而言,她始终不过是他众多棋子中的一个,愿意娶她也不过是自己谋划中的一步。
只是,与其他棋子唯一的不同是,她爱上了他,并且为他生了孩子,仅此而已。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那本札记,看了两眼,没有翻开,而是将手往前伸,手指一松,那本札记尽数扑进地上的炭炉中。
燃烧正旺的炭火一接触到陈旧的纸卷便兴奋地伸长了自己的火舌,迅速将纸卷包裹,火势愈来愈烈,“咝咝拉拉”燃烧的声音仿佛是在低语,又像是谁在默默抽泣。
空气中有发霉的纸被烧焦的味道流转,如同被辜负的时光,时间久了,不是沉寂发霉便是一把炽热的火,一了百了。
盆里的纸迅速化为一片片焦黑,风一吹便散成了灰烬。一切也仿佛随风消逝,再也没有半点痕迹。
黑衣人颇为不解地看着谢越臣依旧冷漠的脸和死水般冰冷的双眸,他的脸在跳跃闪烁的火光中依旧棱角分明,那样过于凌厉的线条完全与他脸上温和的火光格格不入。
他如此着急得到这个本子,竟然只是为了毁灭它?
“回去以后,”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找到那个乳娘,杀了她。”
黑衣人明显一愣,却并没有做过多疑问,只是低头应到:“是,属下领命!”说罢,转身消失不见。
谢越臣看着在火盆中已然化作一团灰烬的纸,自言自语:“你不该写这本札记。”
西边的厢房里,灯依旧亮着,屋里很静,静得仿佛是没有人。
内室的床帐里面,谢北舜侧卧着身子以手支头,静静地看着身边的谢宁一。
谢宁一背对着他,双目紧闭,似乎睡得很沉,谢北舜知道,她没睡,她只不过不愿面对他。
可以说,自从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即便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她始终闭着双眼,只当他不存在。
谢北舜的手指抚上她的肩膀却引来她全身一阵瑟缩,满含厌恶的声音传来:“滚!”
谢北舜的手并没有依言停下,他反而在听到这句话后长臂一伸便将谢宁一彻底裹进怀里,下巴抵住她的颈窝。
谢宁一终于睁开双眼,全身都紧绷起来:“放开我!”
“记住,不要再跟我提这样的要求。”谢北舜的语气不容拒绝,还有几分命令和威胁。他已经得不到她的人了,所以“放开”这两个字再也不可能。
放开她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还是放开她让她去找钟离慕?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放开”,他都不会答应。
感觉到怀中身体逐渐放松柔软,他满意地埋头在她脖颈之间蹭了蹭,忽然他吸了吸鼻子,皱眉:“你又喝酒了?”
谢宁一前几日学会了一个新游戏,酗酒,没命地酗酒。第一天,她就喝得上吐下泻,谢北舜被她折腾得一夜没睡,担惊受怕,直到第二天中午她平安醒来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但凡谢宁一能触及的地方都不再有酒的影子。
此时知道她喝酒,谢北舜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要她喝得不多便没关系。所以他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声音里满含宠溺:“小笨蛋,从哪里偷来的酒?”
“小笨蛋”这个称呼在谢宁一听来尤为刺耳,这个称呼如同一张笑脸,在无情的嘲讽着她曾经有多蠢。蠢到相信他,爱上他。
她的声音越发冷漠,处处透着抗拒:“何须偷来,我不过是站在墙头冲墙外的小哥儿打了个招呼,他就把酒给我送来了。”
她故意说得轻巧,谢北舜的目光却慢慢变冷。
只听她声音里透着讥讽:“不过男人似乎都一样,我不过是衣服没有系好,露了一下肩膀,他就晕头转向了……呵呵……”
她自顾自地说着,似乎越说越开心,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人此刻脸色有多难看。
说着她还笑了起来:“那小哥说明日还要来,你说他还会不会带酒过来?”
下巴骤然一疼,疼得她忍不住抽气,脸就被扣住下巴的那只手给扳过来,她抬眼,迎上他满眼的怒火。
谢北舜的双眼渐渐发红,他紧紧压住她:“怎么?我每日做得还不够?所以你寂寞得去勾引别人,嗯?是不是我应该多做一点,让你下不了床你才甘心?”
谢宁一的双眸登时收紧,她看着谢北舜,此时的他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似乎下一刻就能把她撕碎。
她知道,她彻底惹恼了他,又想起那晚的挣扎,她紧紧盯住他,努力维持冷静:“你放开我!”
“我已经说过!不要再对我提这样的要求!”他几乎是怒吼着喊出这句话,双目中透露出受伤的意味。
她心头一颤,移开目光,继而冷笑:“我只是你的玩物,这是你说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莫不是你爱上我这个玩物了?哈!那还真是我北越长公主的荣幸呢!”
她如此轻贱自己让谢北舜的心抽疼,他终是松开她,翻身下床。
走到门边,他才冷声道:“明日过后,你再也不是北越长公主了。”
床上原本安安静静躺着的谢宁一猛然坐起身子,撑在床上的手紧紧绞住被子,还有一丝的颤抖,她的声音顷刻间沙哑:“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头看她,他怕看到她受伤脆弱的模样让他心软,那样他会忍不住抱她,安慰她,到头来定然是自取其辱。
“答案你不是早已经知道了吗?该来的总会来。”他说完这话,抬脚便往门外走。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别高兴太早!”谢宁一努力抓住一切机会安慰自己,父皇母后不会有事。
谢北舜忽然笑了:“那又如何?我死了不正合你意?”
谢宁一身体一僵,半晌没再说出一句话,谢北舜一言不发的关上门离去。
谢宁一低头,抓住被子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面前的被褥慢慢晕湿一片。
漆黑沉静的庭院中,冬夜的冰寒透骨,谢北舜却浑然不觉地站了许久。
流夜出现在他身后,没有开口。
“都部署好了?”他问。
“是。”流夜回答:“只是,他们……”
夜色中,谢北舜的身影隐约透露出一丝清孤:“他们怎么说?”
流夜叹息道:“他们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该还的,总是要还的。”
谢北舜皱眉,半晌不语,黑夜再度陷入沉寂,两道人影也渐渐融入无边的夜色,时间似乎静止在这里。
“那就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吧。”
冬天的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早,皇宫的宫门也因此比往日早半个时辰便关上了。
宫门之内照常燃起一盏盏宫灯,一排一排照亮每一座亭台楼阁,明明看起来繁华似锦,一声暮鼓回荡,无端地透出丝丝凄凉。
偌大的乾元殿内,皇帝的皇后摆了一桌子筵席,却只有丞相夫妇两位宾客。
大殿四周灯火通明,殿内熏香淡然流转。四个年近半百的人随意地坐在一起,如同寻常百姓家一般,边吃边聊,一同回忆当年旧事。
“广之啊!”谢疆宇率先开口,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揽住钟离彧的肩膀,正待开口说什么。
一旁的墨玉儿却是眼睛一瞪劈手夺下谢疆宇手中的酒杯,埋怨道:“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再喝酒,你都多大年纪了,怎的还跟孩子似的贪杯?”
谢疆宇闻言讨好地笑道:“好玉儿,今日朕高兴,朕就喝几口,绝不多喝!”
墨玉儿不依,伸出手指头戳一戳他的额头:“你这是第几次说了?哪一次做得数?休想哄我!”
碍于有人在场,为了维持自己威严的形象谢疆宇只好不作纠缠,转而夺过钟离彧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仰头大笑道:“还是广之的酒好喝!哈哈!”
墨玉儿见状气得不再理他,由着他同钟离彧说话,转头一看,竟发现一旁的连芸却偷笑不已。
墨玉儿一时羞窘,轻捶了她的肩膀一下,嗔道:“笑什么?”
连芸因为笑得厉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墨玉儿连忙给她边顺气边斥责道:“你身体不好还这般爱笑,小心冷风都吸进肚子里,这罪可有你受的!”
对面的钟离彧目光在连芸身上停留了一下,看到她没事了才又听谢疆宇说话。
连芸喘过一口气后才道:“我是笑姐姐还是当年的火性子,那时候陆姐姐就说,皇上这辈子遇到你算是栽了!这话果真不假,皇上可不就一辈子栽你手里了?为了你废除三宫六院不说,还下令北越所有男子不得纳妾,有小妾的也必须放走,当时北越的男子的泪水怕是都能冲倒城墙了。”
墨玉儿面色红润起来,想起当年她便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她由衷感叹:“是啊,那时候我们三个多好。陆姐姐总是照顾我们,你整日在医馆忙活,我总是到处惹是生非,打遍西北大营无敌手……谁能想到,这一切会在我们一起来到京城那年全都变了。”
连芸淡然的罥烟眉微微蹙起,说不尽的惆怅:“那时陆姐姐说我们要一直好好的,谁料到,如今谁也不曾好好的,尤其是她,终究看错了人。”
墨玉儿握住连芸的手,她想起陆采桑,想起她丢失的孩子,想起自己的孩子,笑得惨然:“到底是世事无常,谁又能总是一帆风顺呢?不过是早晚而已啊!”
那边谢疆宇又斟了一杯酒,高声对钟离彧道:“广之啊!来来来,与朕一同干了这杯酒,也不枉我们当年兄弟一场啊!”
话音才落,却听门外有声音传来,门内所有的人登时僵立在原地,面色严肃。
“论起兄弟,怎可少了我呢?大哥二哥,臣弟来晚了!”